“你這主意倒是巧妙,只可惜推行下去卻有些難……”
康熙沉思了半晌,卻是無奈地淡淡一笑,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輕嘆了一聲道:“你可知道——那貧民家裡頭若是死了人沒有棺材,卻也就是拿塊布裹上一裹,挖了坑埋下去罷了。如今你卻要他們人人都拿塊布把自個兒給裹起來……又如何能對他們講得通?”
胤祺聞言卻是不由微怔,原本興奮地神色也黯淡下來——他確實是不曾想到,剛慶幸過這古代人的迷信程度能給他的演技加分,轉頭就又被狠狠地將了一軍。想來確實也是,百姓遭了災流離失所,本就是最人心惶惶的時候,居然還要他們拿布把自個兒裹上,想想都能覺出這法子推行下去要遭受的qiáng大阻力來。
“不過是這麼點兒事,就覺灰心了?”
康熙忽然微俯了身子,含笑揉了揉自個兒這個兒子的腦袋,溫聲問了一句。胤祺下意識抬了頭,還不及開口,便又被康熙一把抱了起來,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脊背:“朕當初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樣兒——明明是一國之君,可想推行的政令,想下的旨意,什麼都發不下去。就算推行下去了,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到下邊兒就都變了滋味兒,好心也辦了壞事……”
胤祺安靜地聽著,抬手輕輕摟住了康熙的肩。他心裡自然清楚,自家皇阿瑪這話不盡然是說給他的,更是說給當初的那個八歲登基、步步艱險的少年天子的——那個過早被倉促推上龍椅的孩子,身邊沒有能指引他的長輩,沒有能支持他的力量,只能這麼一步步靠著自個兒,摸爬滾打的走下去……這麼一路磕磕絆絆地走過來,究竟有多艱險、多不易,卻只有自個兒的心裡頭才最清楚。
“有時候朕對著你,就像是對著當初的自個兒。那個時候,朕心裡頭就一直盼著有人能這麼抱著朕,和朕說上一句——不打緊的,錯了重來就是了……”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將懷裡的孩子摟得緊了些,仿佛這樣便能安慰記憶里幼時的那一個孤寂又惶恐的自己。
這樣一份難以宣之於口的期待,曾是被他徹徹底底地放在了太子的身上的。他曾下定了決心要將那個孩子教導成一代明君,甚至恨不得替太子規劃好每一步,在他每一次要摔倒的時候都陪在一旁,耐心地扶正、細緻地傳授,生怕那個孩子走錯了哪怕一步。
可是——他甚至弄不清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就在他還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太子竟已長成了他所完全不熟悉的樣子……
胤祺靠在康熙的懷裡,敏銳地覺出了自家時常想太多的皇阿瑪仿佛又陷入了某種深刻的消極qíng緒裡頭,用力地摟住了康熙的脖頸,親昵地蹭了兩下,又輕笑著緩聲道:“兒子可比皇阿瑪幸運多了——若是有來世,生在這帝王家也好,生在市井中也罷,兒子都還願當皇阿瑪的兒子……”
康熙怔忡地看向懷裡的兒子,迎上那明月清泉似的澄澈雙眸,眼底卻也一絲一縷地浸潤開柔和的暖意,朗聲笑道:“好,好——朕世世都能有這麼個兒子,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走,咱用膳去!”
父子倆親昵地說笑著走遠,卻是誰都不曾留意到——在那迴廊的轉角後頭,竟是有一道明huáng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太子爺——太子爺!”巴白倉促地追上了大步離去的太子,急得滿面通紅,壯著膽子低聲道:“您就這麼走了,祖父——祖父的事兒……”
“祖父個屁——沒見孤都快沒阿瑪了!”
太子厲喝了一聲,抬腳狠狠踹在這個跟班的胸口,眼前卻已儘是一片血紅——可真是親近吶,皇阿瑪看著五弟時的眼神,摟著他時的動作,說的那些個話……那得是多寵到了心肝兒上,才能這般自然地流露出來?
皇阿瑪寵著老五,他自然早就知道。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原來記憶里那個威嚴又沉肅,嚴苛得叫他時時生畏的皇阿瑪,居然也會有這樣溫柔而耐心的一面,居然也會笑得這般的輕鬆,這般的暢快……
“你可知孤自幼長在這南書房裡頭,皇阿瑪抱過孤的次數——兩隻手都數的過來……”
半俯下身狠狠揪起了巴白的領子,太子的聲音忽然詭異地平靜了下來,面色卻仿佛帶著令人戰慄的扭曲與bào戾。
“那些個貼心話兒……聽得可舒坦麼?他不過是提了個用都用不來的昏招,皇阿瑪便這麼費心思地安慰他——孤當初學習政事治國的時候,哪一次錯了不是自個兒靜坐反省,再提心弔膽小心翼翼地說出新的法子來?就這樣,也未必就能常得了他的一個笑臉,得他一句誇讚……即使是這個太子之位,也不過是承襲了皇額娘的遺澤才得來的。他從來都沒說過一次,願意有我這麼個兒子……”
太子冷笑著喃喃低語,語氣卻漸轉哀戚,踉蹌了兩步脫力地蹲下,將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臂之間。巴白蜷在地上不住發著抖,驚恐地向後掙扎著退開,又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快步跑遠。空dàngdàng的迴廊里,大清國無上尊貴的太子爺竟像是個最普通又最無助的少年一般,用力地抱緊了自己,困shòu一般悽厲地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