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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破曉,就見著一架風塵僕僕的馬車停在了曹府的側門。
早有下人守在門外頭,一見著馬車停下便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扶著裡頭的中年人下了車。來人看著不過三十出頭,眉目端正儒雅,眼裡卻帶了隱隱的急切之色:“你們家老爺可起了?”
“回大爺的話,老爺起了,正陪著那位爺用早飯呢——老爺特意留了話,叫您千萬不可因年歲而對那位爺心生輕視,說這來的是位祖宗,能要命也能救命的……”
“都在那位爺下頭做了這麼久的事兒了,哪還敢心生輕視?”來人苦笑一聲,攏了攏披風便快步朝裡頭走去。蘇州幾百年來都是織造重地,這次的緙絲也是多半兒壓在了他身上,緊趕慢趕才總算是迎了過來,卻也錯過了頭天的接風宴,硬生生給耽擱到了第二日才來拜見。只望那位爺能是個寬仁大度的,千萬別因此心生不滿才是。
穿過後院迴廊,又過了三道拱門,便到了堂屋的外頭。曹寅聽著下人傳報便迎了出來,一見著外頭來人,便忙快步迎了過去:“旭東,四阿哥也在裡頭——爺叫咱別當著人家叫,你進去便按著尋常法子拜見也就是了,回頭兒我再找機會給你引薦。”
“好,我們快些進去。”李煦點了點頭,隨著他一塊兒進了堂屋,便一眼見著了桌旁坐著的那兩位小阿哥。一個眉目jīng致面色清冷,周身氣勢沉靜不怒自威,明明年紀尚小,卻已叫人不由生出些小心跟敬畏來。另一個卻是生得清秀柔和天生含笑,正探身給邊兒上的兄弟夾著什麼菜,忽然拉著他小聲嘀咕了兩句,那清冷的少年眼裡的光芒便柔和了下來,唇邊也泛起了些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李煦茫然地眨了眨眼,只覺著這兩位小阿哥哪一個都不是凡類,說哪個是“那位爺”都准有人信,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問候。曹寅扯了他一把,快步上前俯首見禮,又朗聲道:“臣妻兄、蘇州織造李煦,見過二位阿哥!”
愛新覺羅家家教,有哥哥在一般用不著弟弟說話。胤祺衝著他淡淡笑了笑便繼續專心用飯,偶爾夾兩筷子覺著滋味好的塞進自家四哥的碗裡,竟像是全然不在意面前這人的來頭一般。胤禛心裡已大概清楚這人也是奔著自個兒這個弟弟來的,可胤祺打定了主意不招呼,他卻也只好無可奈何地頂了上來,略一抬手作勢虛扶,微緩了聲音道:“李大人一路辛苦,免禮吧。”
李煦忙俯身連道不敢,暗自揣摩著這一位開口的阿哥,卻依然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傳說中總管織造府的那一位頂頭上司。胤祺瞅著他糾結忐忑的模樣,卻也是忍不住輕笑搖頭,暗道這一個兩個的不愧都是官場的人jīng兒,這麼挖坑竟也終究沒掉進套里去:“李大人可用過早飯了沒有?不妨坐下一塊兒吃些,有什麼事兒填飽了肚子再說也不遲。”
總算聽著了句還算明顯的暗示,李煦卻也是終於鬆了口氣,神色也自如了不少,恭敬地應了一聲才跟著曹寅一塊兒入座。小心翼翼地陪著這兩位小阿哥用過了早飯,瞄著那一位瞅著好脾氣又面善的小主子,心裡頭也終於暗暗落了定——不論怎麼說,可算是沒趕上那位看著就不好伺候的冷麵阿哥,若是跟著那麼一位冰塊兒似的主兒辦差,可也有他們好受的了。
用完了早飯,曹寅便會意地派了下人陪四阿哥去江寧城裡頭轉轉,又將胤祺給迎進了書房裡頭。這一回胤祺倒是早做好了準備,淡定地望著第二個人拍了袖子利落的跪在自個兒面前請安,總算是沒再被嚇得倒跳出去,含笑將李煦扶了起來:“都是為朝廷分憂的,用不著這般多禮——先前單曹大人一個的時候沒來得及說,你們雖算是我的門人,可也該知道,我是個只知道為皇阿瑪辦事兒的,你們也同樣該是一門心思為皇阿瑪做事兒才對。有什麼旁的不該動的心思,我沒有,你們也永遠不要有,明白嗎?”
他知道自個兒面相生得柔和,再怎麼作出那嚴厲的樣子也不如自家四哥一瞪眼睛管用,索xing也不再頑抗,只依舊溫聲含笑眸色淡淡,語氣卻隱隱透出些不容置疑的威嚴來。下頭跪著的兩人卻也是暗自心驚,忙一頭磕在地上,口中連道著不敢,生怕沾上這碰一碰就能要了人xing命的天大罪名。
李煦心知這話兒多半還是說給自個兒聽的,忙上前跪了一步,又俯下身誠聲道:“五爺不知——我們幾個本就是萬歲爺親自挑選出來,替萬歲爺看著這大江南的……因為是為萬歲爺辦事兒,所以從來都是戰戰兢兢,從不敢行那結黨營私的苟且之事,生怕辜負了萬歲爺的隆恩。可萬歲爺畢竟心懷天下,不能老盯著江南這一個地方,還是自打爺接手了織造府,我們才總算有了行事兒的準繩,也有了主心骨。想來也正是因著爺這樣的心xing,萬歲爺才能將這個差事jiāo在您的手裡……”
“好啦,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你們用不著這般戰戰兢兢的。”胤祺自然聽得懂他話中之意,輕笑著溫聲打斷了不叫他再說下去,起身略略虛扶,示意兩人各自落座:“今兒你們兩位既已齊了,咱們就好好商量商量這緙絲的事兒……”
這件事從頭到尾幾乎就是這三個人一手cao辦的,如今jiāo代起來卻也是簡潔明了,從不需半句廢話。胤祺多半時候是在聽兩人匯報如今的qíng形,偶爾問上一兩句,卻每每犀利jīng准得叫兩人心中暗驚,不得不打疊起十分的jīng神來回應,生怕出了什麼疏漏錯處。
大致對眼下的qíng形了解了一遍,胤祺的心裡卻也已有了些大致的把握。緙絲的工藝本就是極難學會的,又是輕易不外傳的看家本領,所以那些個流民所從事的大都是養蠶繅絲、連經作緯之類初級的工作,真正會手藝的不過就是那麼百十個人,故而效率極低,幾乎就是每日裡在做些白工——若是開工廠,這麼折騰自然是遲早要垮的,可對於他們要做的事兒來說,這場大戲的序幕,卻不過才剛剛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