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這一會兒工夫已疼得面色慘白,連眼睛都昏昏沉沉地半闔著,微張了唇急促地喘息著。梁九功嚇得六神無主,戰戰兢兢地撲跪在地上不住磕著頭,卻被康熙一腳踹開,也不再多說半句,只是將那個孩子小心地抱在了懷裡,轉身快步進了屋子。
“阿哥只是一時激切——皇上若是不放心,便叫他們熬一碗安神湯來,緩過來就不妨事了。只不過這一次兩次雖不打緊,長久以來卻難免傷身,還是不要老這般刺激阿哥的心神為好。”
影七放下了胤祺的腕子,淡聲回了一句便起身退下。康熙望著那個昏睡著的孩子,只覺著心中一片複雜難言,輕輕撫著他的額頂,苦笑了一聲黯然道:“傻孩子,急什麼呢?皇阿瑪說過不委屈你,就絕不會委屈你的啊……”
“皇上,主子這幾日一直說——開府之後想要離開,想求些外頭的差事四處走走……”
貪láng橫下心低聲開口,又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叩首道:“臣跟了主子這些年,從沒見過主子像這一回這樣——皇上,若是真有那麼一天,就放主子走遠些吧。他不是能攙進這些事兒裡頭的xing子,這樣壓抑著,早晚是要撐不住的……”
“朕知道……朕知道。”
康熙苦笑著搖了搖頭,極淡地嘆息了一聲,輕輕按上那個孩子消瘦得已有些硌手的肩側:“朕只是在想……朕這些年究竟都gān了什麼?說要護著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叫他為了朕受傷得病,以為把他圈在身邊就能看著他好好兒的,可就因為跟在朕身邊,原本那麼gān淨的一個孩子,也不得不開始去明白那些心力權計、帝王心xing——可他何必要明白這些呢?朕口口聲聲說著要叫他逍遙叫他恣意,可這樣困著他,就像折了松昆羅的膀子應塞在金籠子裡頭一樣,只能叫他損了心志耗了心神,日復一日地消沉下去……”
“皇上是疼主子的,主子心裡頭都清楚。”
貪láng不知康熙此言用意,忙低聲開口,卻見面前的皇上只是苦笑著擺了擺手,輕嘆一聲道:“好了,你先起來罷——你們何必每個人都跟朕說他心裡頭清不清楚呢?這是朕的兒子,朕對自個兒的兒子好,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且不說他向來都是個惜福的孩子,縱是不知足,朕又如何不能給他更多?可他偏偏從來什麼都沒跟朕要過……從來都是朕要什麼他就給什麼,無論朕做什麼,他都只是想辦法幫著朕輕鬆些,都只是替著朕著想——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朕心裡頭都清楚。”
貪láng起了身立在一旁,沉默著恭敬俯了身不再開口。康熙靜靜在榻邊坐了一會兒,忽然朝著門外淡聲道:“滾進來,朕有話要說。”
梁九功應聲從門外滾了進來,依舊只是忐忑地伏在地上不敢開口。康熙也不看他,只是垂了眸沉聲道:“太子行為無狀,三阿哥不知勸誡,叫他二人去佛堂跪一晚上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明早再來給朕回話兒。”
“喳。”梁九功忙應了一聲,快步出了屋子傳諭去了。下頭的安神湯始終是時常備著的,這會兒就已熱好送了上來,康熙示意貪láng先把湯擱在一邊兒,將這個兒子輕輕攬在了懷裡,放緩了聲音道:“小五兒,朕知道你累了……聽話,先把湯喝了再歇著。你的身子不能動怒,忘了皇阿瑪跟你說的了?”
胤祺這會兒的臉色已比方才好了些,呼吸也已漸漸輕緩綿長,像是已睡得熟了。聽著了身旁的輕喚聲,又被折騰得坐了起來,便不耐煩似的微蹙了眉,含混著嘟噥了兩聲。康熙的眼裡帶了些無奈卻又耐心的笑意,安撫地輕拍著他的背,又哄了一陣才叫他睜了眼,空著的手伸過來替他輕輕揉了揉右腹:“還疼不疼,覺不覺得難受?”
胤祺怔怔地坐了一陣,才終於微微搖了搖頭,就著康熙的手將那安神湯一口口喝完了。他罕有這麼安靜到近乎消沉的時候,康熙心裡頭莫名的有些不安,擱下碗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又攬著他看向自己,微蹙了眉道:“小五兒,可是還有哪兒不舒服?跟皇阿瑪說,皇阿瑪叫他們來給你看看……”
胤祺卻只是輕輕搖頭,抿緊了唇怔忡許久,才終於微啞了聲音道:“兒子不走了……再不動那些個念頭了,皇阿瑪,您別動江南,那是兒子這五年的心血,兒子從沒想過給自個兒留什麼退路——兒子就想好好地給皇阿瑪留下點兒什麼,也算沒白在這世上走一遭……”
“小五兒……你胡說些什麼?!”
康熙聽得心中絞痛難抑,用力將他樓在了懷裡,只覺著胸口竟像是被狠狠捶了一拳一般——倘若說他之前還動過要將這個孩子留在身邊制衡諸子的心思,甚至在聽見門外太子的威脅時不由心動過,可那些個念頭卻都已在見著這個孩子無聲無息倒在身邊人懷裡的樣子時徹底的煙消雲散。他已經太多次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了,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再心安理得地叫這個孩子為了自個兒屈心抑志,從此便這般消沉寂寞地活下去,再不見昔日的半點兒活氣兒?
“皇阿瑪……”
胤祺啞聲喚了一句,攥緊了他的衣裳,身上竟是又開始隱隱發抖:“放過兒子吧,兒子不想看見身邊的親人勾心鬥角、機關算盡,不想看見自個兒的兄弟爭鬥不休——您說了不叫兒子管,可那又哪兒是說不管就能不管的呢?要是真能痛痛快快地撂開手,這世上又哪還會有那麼多的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