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续断不管他们的事情, 馆里进来个满头白发的老妪, 他正为对方配药。
大夫,可不能配贵的老妪的儿子耷拉着眉眼,局促地抓着上衫的衣摆,咱、咱这没那么多
少年人仰脸露出个温煦的笑容, 不要钱, 先拿三剂回去喝,若是还不好, 就再来诊诊。
老妪两耳发聩,已听不见说话声,身上的衣裳很是破旧,倒洗得很是干净。她摸着儿子的手,因为牙齿掉的只剩下两颗,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
她说:狗儿,娘好得很,不吃药。
陈启文连蒙带猜,也算听明白了。他打量一遍母子二人的穿着打扮,心里有些唏嘘。
等人走了,陈启文挨近医续断的柜台,弯着眼睛问他:这是个还债的还是讨债的?
他说的好笑,医续断倒有心情给他解释两句,他们家中已然要揭不开锅,做儿子的还肯带老母看诊,也算孝心可悯
那便是还债来的好儿子了。陈启文道。
非也。赵霁反驳道:做儿子的四肢健全,却不能奉养母亲,又怎么算得上孝子?
陈启文一愣,可那老婆婆身上衣服很是整洁,可见他也用了心的。生来贫贱,并不是他可以逆转的。
赵霁生来富贵,陈启文便只当他不识人间疾苦。
两个人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医续断懒洋洋坐在一旁晒太阳,接收着那母子两人传来的感激与功德。
孝不孝又有什么要紧,能赚到功德便都是好的。
启文,你这是偏见!
陈启文没有从前的记忆,但他知道自己是底层出身,和京里这些达官贵人天然的立场不同。他也确实对政令的弊病有一些看法,辩论起来往往一针见血、正中要害,赵霁争论不过他,气得涨红了脸。
陈启文还要乘胜追击,忽然便觉小腹一阵坠痛,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启文!
赵霁一见他白了脸,心里的气恼立刻就散了,抢上前去把人搀起来,医先生,启文身体不适,你快来看看!
医续断没有动,只在陈启文苍白的唇色上一瞟,见他额头沁着汗珠,随手丢块帕子到赵霁怀里。
擦擦,抱到厢房里去。
医续断这淡漠的反应勾起赵霁心中邪火,他顾虑着陈启文的身体,只能先按捺住,把人拦腰抱起,匆匆往西厢房里跑。
启文,是哪里不舒服,厉不厉害?
他将人小心放在榻上躺平,一展被褥紧紧裹住,莫要怕,我在这里。
陈启文小腹钝痛,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只能低低应一声,侧身蜷缩起来。他疼得有些迷糊,觉得脑仁也开始一抽一抽的胀痛起来,朦胧间只觉得一双手温柔地拍在背上。
这样并不能减轻痛楚,却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宽慰。
别怕,启文,别怕。赵霁擦去他鬓边的冷汗,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医续断倚在门框边看了一会,这才迈步进去,在赵霁的瞪视下为陈启文扎了两针。
医先生,赵霁放低了声音,启文这是怎么了?
唔医续断收起金针,葵水来了。
葵水是什么?赵霁迷糊了一瞬,不期然想起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仿佛有谁切了一块给他,非要逼着他吃下去。
初生婴孩的内脏、胞衣与少女初葵精血
赵霁按按额头,不明白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他勉力压下心底的躁意,摸摸陈启文冰凉的脸颊,见他睡梦中都颦着眉,陡然升起了无限的怜意。
医先生,这葵水之症能否根治?启文如此难受,可要如何是好
医续断道:十七岁已够晚了,只因她早些年颠沛流离,饱暖无着,这才耽搁了。若要彻底杜绝倒不是不能,只是还要问她自己的意思。
不来葵水,便做不得母亲。
巫族数千年没有小巫降生,一代代的族人寿终而亡,族人因此越来越少,灭族的危机就在眼前,没有人比他们对繁殖的欲望更迫切。
在这件事情上,医续断的态度格外严谨。他不能为秦素问做决定,也不会由着赵霁轻率的代她做主。
赵霁头一次见他这样郑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而问:可要开些药来吃?
医续断见他张皇坐在榻边,随手给他一把嫩绿的益母草,捣汁给她服下。要是嫌麻烦,放进陶罐里,两碗水煮至一盏,也是一样的。
赵霁权衡了一下,心里觉得麻烦繁复的效果更好,便默默取了石臼和陶杵来,坐在窗边悄声捣汁。
陈启文原本已睡了过去,睡梦中恍惚觉得身下一热,黏黏腻腻的,立刻便惊醒了。
启文?
赵霁已捣好了草药汁,抱着碗正发愁怎么给他喂下去,见人醒了忙上前察看。
我陈启文抓着被褥,想揭又有些迟疑,感受着身下湿润的亵裤,茫然地望着赵霁。
她的脸很白,长发凌乱的披在两侧肩膀,本就不大的脸颊越发小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来,让赵霁的心蓦然疼了一下。
可是哪里难受?
他的嗓音低低的,有些喑哑,身后的窗子透过漫天的星光,他是星光里莹润的月华。
陈启文低下头,不再和他对视,我想单独见见医先生。
赵霁眸子一灰,强笑道:我去给你叫人。
入了夜,医馆便关了门。堂里空荡荡的,缭绕着满室的药香。
这厚重带涩的药香里,从容雍雅的少年人默然独坐,昏黄的灯火下映照在新雪般的白衣上,清冷疏离的气质仿佛也被灯光暖化,不再如白日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霁顿一顿脚,在少年人抬眸之前,沉声道:启文醒了,想见你。
他不想承认,其实他很嫉妒这个少年人。不光是为了陈启文,还有这个人身上的无羁和从容。
这间小小的医馆困不住他,这方天地也装不下他。即使他人就坐在这里,但他的心是自由的,放纵的,除非他肯,否则没有任何人能够困住他,也没有人能让他屈折自己的心迁就讨好。
即使贵为王爷,贵为天子,也不可能事事顺心。
为什么他可以?
医续断抓着书,慢悠悠往西厢去,路经赵霁时微微侧眼,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只负责消灾解厄,开解愁绪的事不归他管。
陈启文偷偷掀被子看了一眼,发觉褥子上一片血红,一颗心惴惴起来。他隐约猜到了一点,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我来了。医续断背负半身月光而来,露出一张俊逸绝尘的脸。
陈启文按紧了被子,低声问:医先生,我是男是女?
医续断反问:你想做哪个?
这仿佛是个诱惑,陈启文抿抿嘴,还是不能割舍下身世的真相,我现在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