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跟他貼身丫鬟浣花姑娘留下來兩個小廝,讓他們看著這個小石方,就怕他半夜跑了。
浣花姑娘還說了,要是他要倒下要偷懶了,就賞他一鞭子,或者潑上一瓢水,jīng神jīng神。
“您喝酒喝酒,石方師傅也沒怎麼招惹浣花姑娘啊……唉……”又有個廚子嘆氣。
換了一壺燒酒拎著鞭子的小廝聽見,也只能嘆氣,拉著一張苦臉:“咱一個做下人的能gān什麼?大師傅你也別為難我,浣花姑娘跟四公子jiāo代的,我能不做嗎……”
他雖是拎著鞭子,可出手的次數少得可憐。
倒是旁邊一個小廝冷哼了一聲:“說什麼可憐他的話呢?自己一個做小人的還敢頂撞浣花姑娘,人家是四公子身邊的一等丫鬟,他一個廚房裡的糙廚子,這能比嗎?活該他被罰!哎——gān什麼!不許偷懶,腰板挺直了!”
這小廝是負責潑水的,小石方面對著廚房台階這邊跪著,密密匝匝地雪積壓在他的身上,頭髮上眉毛上都跟要結冰了一樣。
他呼出來的氣已經不帶著熱氣兒,臉上青紫的一片,眼看著就跟路邊上一塊石頭一樣。
石方石方,自己這賤名,也有個賤命。
僵硬著的唇角拉起來,苦笑了一聲,小石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那小廝的聲音,他也聽不見,這會兒只覺得渾身的暖氣都被身上覆蓋著的雪花給抽走了。
“叫你腰板挺直了!”
那小廝又厲聲一喝,可見小石方眼看著就要倒下去,他記著浣花姑娘的吩咐,立刻從腳邊桶里舀出來一瓢冷水,使勁兒朝著小石方潑了過去。
可這時候,前面的黑暗裡,很快走過來一個人,穿著粉藍的鍛襖,腳步很快,幾乎在小廝那水潑下去的瞬間,堪堪到了台階前面。
顧懷袖的頭髮,並沒有被風chuī亂,透著一股子雍容的整肅。
她腳步驟然一頓,冰冷的一大瓢水沖開地面上的雪,也將灰塵翻起來,把純白的積雪染髒。
那水大部分落到了小石方的身上,瞬間就把他整個人都給淋濕了。
水是照著臉潑的,小石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卻已經動不了了。
他的雙腿已經僵硬,膝蓋就跟已經被冰雪凍在地上了一樣,剛剛落到他身上的水,仿佛那一年的雪一樣,在他身上掛滿了冰稜子。
小石方眼前有些模糊,看不見前面小廝和大廚們的表qíng,只覺得周遭世界一下都安靜了。
黑暗的,安靜的,冰冷的。
他忍不住伸手環緊了自己,可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比冰雪更冷的,是顧懷袖的聲音。
琉璃世界裡,走廊上暖huáng的燈光在風裡輕輕搖曳,顧懷袖輕輕一低頭,看了看自己漂亮的鞋面兒,還有新衣裳下擺那一朵被污了的纏枝蓮花。
“誰潑的水?”
她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悠然這麼一問。
站在台階下面的,是前幾日剛剛進門、今日剛剛回門的二少奶奶,是這府里正正經經的主子。
可這時候,沒一個人還記得躬身見禮,只知道似乎要發生什麼事qíng,直愣愣地站在台階上。
方才潑出去那一瓢水的小廝已經愣住了,在顧懷袖開口之後,他已經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來:“小的該死,是小的瞎了狗眼,沒見著您過來,還望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
他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這大冷的天,他卻出了一頭的汗。
只顧著巴結四公子,以為即便顧懷袖追過來討人,也沒辦法拿住人錯處,可誰想到,他這一瓢水,出了潑天的錯處!
此時哪裡還顧得上之前的風光?
只知道磕頭了,腦門上全是血,看著挺滲人的。
廚房裡忙活的人不少,各個房裡的丫鬟下人還有在布菜或者點夜宵的,這時候都悄悄地看著。
府里見過二少奶奶的人不多,不過見過的都傳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今兒親眼看著,卻只覺得這人是冰雕雪琢的,又jīng致又冷艷,泛著一絲絲透心涼的感覺。
明眼人都覺得,二少奶奶這是來找自己的廚子的,可她站在這裡,偏生不問那廚子的一個字,這會兒先跟一個家丁計較起來,不是奇怪嗎?
“小的該死,衝撞了二少奶奶……小的該死……”
“砰砰砰”地一個勁兒磕頭,看早gān什麼去了?
顧懷袖瞥了一眼小石方,縮在袖子裡的手,全已經將拳頭握緊。
她繃緊了牙關,緊咬著,一字一句,清楚道:“府里的小廝,污了我新鞋面兒和新襖裙,倒是本事。以下犯上,府里可是個什麼規矩?”
一旁拎著鞭子的小廝,也一骨碌地跪了下來,哆哆嗦嗦道:“杖、杖四十……”
那還在使勁兒磕頭的小廝聽見這一句“杖四十”,幾乎立刻就軟倒在地了。
“二少奶奶……”
青黛這時候終於追了上來,半路上還險些滑了一跤。
她趕緊上來,要把披風給顧懷袖披上,沒料想顧懷袖淡淡一擺手,那素玉般手掌比石板上的雪還白,燈光映照下似乎隱約見得著下頭青色的血管。
顧懷袖彎著唇,聲音裡帶著笑意:“那就杖四十吧,立刻,馬上。我就在這裡,看著。”
立刻,馬上。
我就在這裡,看著。
多輕飄飄的幾句話,甚至還面帶著笑意,可就是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嚇得慌才是真的。
後面阿德挑著燈籠,張廷玉也終於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