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因为后羿而纠结苦恼的心绪一下子明朗起来,白修下意识地挑起了嘴角。
可这时, 那幅挂在墙壁上的画又浮现到了脑海中,白修的唇角又心虚地垂了下来, 心情也莫名地低落了两分。
他高兴什么?
对方是有家室的人那个隐秘他已决定要死守到底。
那自然, 也要和杨戬保持着客气而互相尊重的距离, 不能僭越。
白修的目光偏到了一旁。
后羿却有几分不悦。虽然声音里还有着哭腔,可一下子又多了君王的威严和冷厉。
你是谁?凭什么说嫦娥不会留下来?
他皱眉看向杨戬,又回头看着白修,手往前伸了几寸, 握住了白修的手腕!
我要让嫦娥自己说。
嫦娥,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真的不答应吗?后羿小心翼翼地把白修的手捧在手心里, 像对待一件珍宝般动作温柔地握了上去, 嫦娥, 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吗?
他尾音一颤,语气像只破碎的蝴蝶。
白修心里蓦地一软, 想抽出手来, 却终归是不忍。
可莫名地,他能感到杨戬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他,盯得他脸颊发烫, 手心浸出一层微薄的汗。
似乎在做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一样。
奇怪的心理。
可越是这样,那被人握住的手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越是沉重僵硬得难以动弹一下。
杨戬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碍眼至极。
一路以来所有的情绪在胸中鼓胀,这一刻已濒临爆发的边缘。
不愿意在自己的殿内多待一天,却要选择和这个人纠缠?
为什么?
这个普通的凡人究竟有什么资格?
资格可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
仿佛被内心掩埋得最深的隐秘触痛,杨戬猛然后退了一步,灿若寒星般的眼眸里骤然被冰凉的冷静所灌注。
是我唐突了。
声音冷得降至冰点,杨戬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夜间的风吹过来,把树叶摇得簌簌作响。有寒鸦飞过,惊叫一声,凄厉哀婉。
后羿奇怪地朝那背影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对刚刚那突然冒出的人有天生的厌恶。
可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再次抬眸,想再问一遍,可竟然畏缩了。
哪怕只是一个不字,从这个人的口中说出,他都生怕自己不能再次承受
可这时,嫦娥清澈好听的声音响起,可说出的话怎么那么冰冷。
对不起。
他又向自己道歉,在大殿之上的时候已经道过一次歉了,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陛下,我
他宁愿自己被他唤作后羿,而不是没有一丝热度的陛下。
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
已经没法再耽搁了。
原来,留在自己的身边对于他来说,仅仅是耽搁时间吗
对不起。
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后羿低下头,看到自己脚尖前一片狼藉的泪渍。
原来酒醉的感觉是这样的难受。
那么就这样一觉睡去,明天醒来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
脚下忽然一软,后羿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白修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少年的腰,却是万分愧疚,五味陈杂。
不能履行的承诺,他怎么能答应?
恰巧此时,宫中的侍从终于找到了他们从殿中走出的陛下,都惊呼起来。
白修以指抵唇,轻声嘱咐:陛下睡着了,麻烦你们送他回去休息吧。
侍从们忙应下。
他们知道这是他们有穷国的贵人,自然信任。
白修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可思绪一转,心里竟愈发地沉闷起来。
他没能满足后羿的愿望,却竟也没能向杨戬解释清楚自己的决定。
杨戬自从出现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不会为了你而留下,放弃吧。
是我唐突了。
冷冰冰,沉甸甸,仿佛没有一丝热度,却又仿佛承载着千钧的情绪。
恍惚间,他似乎感到自己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有一种无力的懊恼漫上心头。
他应该解释清楚的。他刚刚不该犹豫。
白修不由自主地,向着杨戬离开的方向走去。
由慢步到快步,由快步到奔跑,最后索性趁着无人注意便招来一片云,匆匆忙忙地赶过去。
然而哪里都找不到。
宫城外,平阳城的街道里,郊区广阔的农田杨戬的身影消失得干净,竟像是从没来过一般。
白修无力地从云上落了下来,跌坐在一棵树下。
心上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正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后面响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即将靠近时又蓦地顿住了,忽然没了动静。
白修耳朵尖一动,他猛然站起身,回过头来,目光紧张地搜寻着。
杨戬正站在距他几尺外的地方,披着一身的月光。眸中被睫毛投下的阴影覆盖,黑沉一片。
你在做什么?杨戬问,声音里竟带着一丝细微的喑哑。
杨戬似乎也察觉了,他偏过头去,视线暗沉沉地垂到了地上,嘴角带上一抹讥讽。
既然决定要留在后羿的身边,为什么不好好在王宫待着?放心,我即刻便返回天庭,向玉帝说明理由,就说人间帝王有事向嫦娥仙子请教,所以不得不延长了滞留的时间。玉帝为了大局考虑,不会发难的。
我不会留下。
杨戬猛然停下,他抬起眸。
我不会留下。白修又说了一遍。语罢,似察觉到自己的突兀,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尴尬解释道:不是,我本来就没想答应后羿的要求,他是人间的帝王,我是天庭的仙官,仙凡有别、地位有别、职责有别,怎么能任性留下
只不过我看后羿还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就当了君主,那么小,压力却那么大,哭得又可怜,我一时没想到要怎么拒绝他才不会伤害到他
十六岁不小了。杨戬突然说。
啊?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带兵打仗了。杨戬说着走上前来,这时,月光终于把他的眼眸照亮,露出一种极认真的神情:那时,我一个人闯入敌阵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自己也受了很多的伤,那些伤疤因为是修成道体之前有的,所以直到现在都还在。
哦
所以,十六岁已经不小了。杨戬又强调了一遍,话锋突然一转:可那时,却没有什么人去可怜我。我也从未哭过。
白修一怔,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戬是战神,他说这话原本该十分奇怪,所向披靡的战神哪里用得到别人可怜呢?可是杨戬的话中分明埋藏着一股深沉的哀凉。
埋得很深很深,几乎难以察觉,可是白修还是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