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在綠色燈罩下,並不強烈。他將座椅拖到窗畔,推開窗,去吹風。
“你這樣,就算十個醫生也就救不了。”譚慶項將一杯水硬塞到他手裡,去關窗。
“我想要水泥廠、棉紗廠,想要玻璃廠,他們卻還想把全世界的鴉片送到中國來,”傅侗文抬高水杯,喝了兩小口潤喉,“全國都在禁菸,租界的合法經營煙館卻越來越多,他們的上帝呢?他們的地獄呢?”
譚慶項深知傅侗文對鴉片的痛恨,任由他發泄。
忽然一聲碎響,玻璃杯的杯壁竟在傅侗文的手上被捏碎了。
“我就知道你看不開,這股邪火總算發出來了。”譚慶項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氣。他也顧不及那些玻璃碎片,忙取來藥箱,給他處理傷口。
凌晨四點。
她在廚房點了一根蠟燭,電燈壞了,新年遇到這種事,不算是什麼好兆頭。沈奚原本是想來沖泡一點奶粉,助眠,在發現電燈壞了,抹黑找到奶粉罐子的同時,決定找到蠟燭,研究一下怎麼將電燈修好。
修到半途,發現,沒法子再繼續了。術業專攻,還是留給幹這個的人吧。
於是,她在蠟燭的火光中,燒了熱水,披著衣服還是冷,於是將兩隻手掌圍在水壺旁,烤火。等火燒開了,她翻找出和碗一般大小的早餐杯,倒奶粉。
不覺想到昨晚,包廂里,他和那個人的對話。
“還夠沖第二杯嗎?”疲倦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傅侗文手臂撐在門框上,看她像耗子一般搬空廚房的櫥櫃。
沈奚被嚇得不輕,奶粉應聲灑落一地……
傅侗文嘆氣:“看來是不夠了。”
“……我把我的給你?”沈奚指自己的早餐杯。
“不用,誰讓我晚上帶你看了一場極其無聊的電影,這算是報復。”
“沒有,”沈奚明知道他在逗趣,還是解釋,“不是報復——”
沈奚看到他手上的紗布,話音戛然而止,沒等來得及問,傅侗文已經擺手:“不要問我的手,我們說些別的。”
她莫名焦灼,傷口深不深?怎麼來的?回來時還好好的?
話被逼到嗓子口,又不讓問。
“我第一次到倫敦,人受到很大衝擊。”他忽生感慨似的,和她說起了遙遠的事情,從他和四爺到倫敦講起,說到許多見聞。
此時的他,帶著手傷,在蠟燭微弱的光下,像是一個普通的、在異國飄蕩過多年的留學生。如果他不是傅家的三爺,也許就是歸國後,受僱於大學學堂,四尺書桌,藤椅端坐的大學教師。他的書桌右上角,必會擺著水晶墨水瓶,一瓶紅,一瓶藍。
他在講述過去,她在心中描繪。
在猜想,倘若他去做學問,會是如何形容。
傅侗文似乎有很多副面孔,善惡忠奸,九成九都是沈奚從別人的話里聽來的。可這一晝夜,她也親眼見到了他諸般模樣,每一樣,都在意料外,又在想像中。
“我記得,你在信上說,你對心臟外科感興趣?”
這只是她上百封信里的某兩句話而已。
沈奚點頭,又搖頭:“半年前,我已經聽老師的建議,選了一位骨科導師。”
傅侗文訝然:“這次我去加利福尼亞,為你詢問專業方向,我的朋友也是這個建議。”
好巧。
“初到英國時,侗汌學醫也像你,入魔成癮,”傅侗文將早餐杯端起,輕抬了抬杯子,詢問她,“問你討半杯奶粉喝,口渴得很。”
“你都喝好了。”
“一人一半,”傅侗文笑,取出另一隻早餐杯,對半分了,遞給她,“在中世紀歐洲,外科地位極低,和理髮匠地位差不多。那時國王的親信掌管全國理髮師,和外科協會。這是侗汌給我講的,”他喝著杯子裡的牛奶,“他也喜歡外科,可惜他去讀書的年月,這個學科的發展不好。為什麼你選了骨科?”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