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人就是畫,青山眉黛遠,是山水畫。”她在鏡前捋了捋旗袍的褶皺。這旗袍有許多年歲了,但仍保存得很好,有褶皺卻是不該的。她對著鏡子捋了半晌,稍一動,那褶子又出來了。她心裡越著急,幾乎要用狠勁去拉扯它,便聽到身後一聲:“需要幫助嗎?”
她回頭去,他走進來。她沒想到他來了,在門口等很久了;她沒意識到,便是失禮。
見面不美好沒關係,她捺住心頭的方寸,將他請進來。他坐下以後,她嫻熟的替他斟茶,劍指托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她慶幸母親教導了她許多傳統的東方禮儀,她沒丟掉。她明白自己做的很好,坐下來以後,卻總疑心是不是在某一處她本該去整理耳畔滑落的碎發,但她卻忘記了。
他彬彬有禮的謝過她遞來的茶。
她記得他的彬彬有禮。他身量極高,白到近乎沒有血色;他的白與高,教養與優雅,得體的談吐使得他輕易剝離了英國人對中國人固有陳舊的傴僂、蠟黃、形容猥瑣粗俗的形象,三言兩語間便贏得尊敬,使白人立刻將他視為同類。
這也是她從前沉迷他的一部分,但她記得他從前時常有一些無傷大雅的、俏皮的無理,而如今更加疏遠有禮了。
她正享受這片刻寧靜,他卻突然問道,“黃太太找我何事?”
“那天經過天星碼頭,見到青鳥咖啡館,突然想起你,”她盯著他手裡的杯子,試圖露出一個自然微笑,“便想找你說說話,可以嗎?”
兩人正對一面玻璃,模模糊糊映出兩人的影子。
她不經意的往裡面看了一眼。
他手裡捏著只茶盞,從從容容的坐著,神態十分自然。而她看到自己:她一坐下來,旗袍上的褶子更加明顯了。她伸手去捋了捋,又怕動作太大,使他留意到了。她動了動,卻從鏡子裡覺察到自己舉止間越發的局促不安,手與腳也有一些無處安放。旗袍褶子仍舊沒有一絲好轉,她卻不敢再動了,只好忍耐著,隨它去了。
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她聽到他說:“瑪玲,是你先放棄的我。我沒什麼好愧疚的,你也一樣。”
她呆呆的聽著,心裡聽出一個大窟窿,怎麼都填不上了。哦,她怎麼忘了呢,他是那個慣會察言觀色的謝擇益。她說個開頭,他便將她滿腹心事都聽懂了。她直說我想念你,我懷念我們當時,我仍舊有些記掛你,也好過故意賣弄關子,曖昧不明的說“想找你敘敘舊”。
他給過她機會,無數次的。她視而不見,恃寵而驕。
再也沒有更好的人了。
謝擇益將茶盞放下,正要起身離開,卻突然覺察到面前玻璃映出的影子。
她突然的哭了,瘋狂的,想要扼制的,因而臉部整個抽搐了起來,眼淚瘋狂的往下淌。謝擇益便站著沒有動,仿佛一個安靜冷漠的看客,冷靜的眼看她在後悔與無可挽回的自責里陡然的崩潰了。
喬瑪玲也看到自己因隱忍的痛苦終於爆發時自己的模樣。扭曲的面目,可憎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