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邈的手凍僵了,再過不到兩分鐘,就會阻礙供血從而沒有知覺。宋時邈趕在此前將手從水中取出來,拿個隨身帶的試管取了一管江水。
起身時大腦供血不足,宋時邈搖晃一下重心不穩,好在有一雙手及時托住她,不至於讓她摔個腦開花。宋時邈低聲說了謝謝,那雙手鬆開她,耳邊有鞋踩在石子上的聲音,漸行漸遠。
宋時邈晃晃腦袋,看見有一個穿大衣、帶圍巾、扣帽子的人,從背影來看幾乎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三)
從栗柴壩渡口離開後,宋時邈就脫團開始下一個行程。第二站去高黎貢山,她在怒江邊乘船渡江,江上有當地專門拉載遊客的渡船,20元一位,宋時邈交了錢後上船,穿著救生衣在船邊坐下來。
那時候江水湍急,對面還有日軍陣地,九二式7.7mm重機槍與九三式13.2mm重機槍均壓滿子彈虎視眈眈。為了渡河,死了多少人。現在二十元就能換一條人命,若是當初蔣周格能有選擇,她會拿所有家產去換士兵們安然渡江。
渡江後再往前推進,就到高黎貢山腳下。山下有村落,民居零零散散分布,村口有一棵松樹,嘉慶十七年栽下,樹下有石桌石凳。從前蔣周格拉著她來這裡坐,條件簡陋連杯茶都沒有,兩人就奢侈地端著從村民家借來的開豁碗,碗裡盛滿開水,她講、蔣周格聽,安安靜靜坐上一下午後一起看夕陽。
現在樹和桌凳還在,宋時邈跟零散遊客們一起進村,在村口坐了半響,又往裡走。
進村後大約一百米處的幾間屋子,當時被征做臨時戰地醫院使用。進村後大約兩百米處,是198師師部所在地。
宋時邈從村口開始走,這條路她走了無數個日日夜夜,路線被深深刻在海馬體上,隨著骨隙烙進靈魂深處。
快了,還有五十米。這座村落幾乎沒變化,從前古舊的房子翻新後,經過半個世紀又變得古舊,開縫的石板路上布著苔痕。那時蔣周格央著她要從醫院出來散心,走到這裡時不要她攙扶,結果踩了青苔滑倒,送回去後傷口又裂開,她縫合時忍著眼淚罵罵咧咧,蔣周格卻咧嘴說“我不疼的。”
從這裡已經能看得見房檐,從前那幾所房屋門口,都貼有大大的楷體書:“陸軍戰地醫院。”那是蔣周格在傷好些時寫的,一小塊墨是蔣周格的私藏,她笨手笨腳去磨,最後還剩下許多,蔣周格就笑著說:“不如我送你一副字吧。”
那副字連同她的手錶,宋時邈都保管得好好的。
身邊經過一個旅遊團,多數都是些年輕人,聽見導遊講到這裡的歷史時,不禁熱血高漲,高唱知識青年從軍歌。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十幾人合唱層次不齊,有的忘詞有的跑調,宋時邈站在門前仰頭看屋檐,蔣周格那些蒼勁有力的楷書早已消散在歷史塵埃里,她和她的師、她的軍全長居於此,現在隔了七十年,自己終於重返故里。
是這裡了,宋時邈和蔣周格的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宋時邈不同的調子混在這些青年的合唱里,顯得突兀極了。可是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記得,她唱的是這首歌最初的調子,是蔣周格一句一句糾正她,讓她記下來的調子。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