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榮祥之所以那時會莫名其妙的說出這麼一句話,肯定是因為他當時已經決定要馬上離開西安,而且知道自己家裡肯定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緣故。當然不會同意了,顏鎮禪的小女兒,怎麼可能這樣匆忙潦糙的嫁給一個聲名láng藉的軍閥呢?啊……她憂傷的感嘆,這份愛qíng真是發生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啊!
如果只是這樣哀而不傷的感嘆下去的話,她也許過上個把月就會淡忘了。可是偏偏那傅靖遠捲土重來,竟找人上門提親來了。傅靖遠自從出任警察局長之職後,每天盡職盡責,累的瘦了一大圈。下班後換上西裝,戴好眼鏡,又是一副標準的書生相。顏鎮禪對他還是很有好感的,覺得他人品端方,學識淵博,正是一個女婿的最佳人選。而且傅靖遠在外面的口碑也不錯,緋聞一點沒有,和他那位兄長相比,簡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最佳例子了。
顏鎮禪這樣青睞傅靖遠,導致顏家內部的輿論迅速統一,一時間上下都把傅靖遠夸的一朵花兒似的,只等傅趙二人狗咬狗打的累了,便將婚事正式cao辦起來。顏光琳這邊勢單力薄的抗議一番,卻是全然無效-------而且一個小姐家,似乎也不該對自己的婚事表現出太關心的樣子。
到了這內外夾攻之時,顏光琳再回想起“我帶你逃走”五個字,不禁感慨良多。而且因為距離產生美的緣故,她每逢看到那本《呼嘯山莊》,眼前就仿佛出現了那個月光般的漂亮男人。至於他打嗎啡包舞女捧小旦之類的舊聞,因為她並未親眼見到,所以一時間全部拋到腦後去了。
逃走吧!她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是不能嫁給傅靖遠那個跟屁蟲的。
事前她把自己的東西一點一點的偷運出來,統統都寄存到了女大同學的宿舍里。然後一天早上以出門逛街為由,獨自踏上了開往潼關的長途汽車。在那臭氣熏天、人滿為患的車廂中,她緊張而興奮的縮在狹小梆硬的汽車座位上,心裡沒有一點對家人的留戀,只覺得好像是要去度chūn假似的,有一種亂糟糟的喜悅和好奇。因為是為了愛qíng和逃婚,所以還有一種làng漫的成份在裡面。
她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的車,幸好下車時天還是大亮著的。她叫了輛huáng包車,一路打聽著到了榮祥這邊。
榮祥並沒有表現出熱烈歡迎的態度,這讓她一度感覺到了後悔和失望,但她很快想到,榮祥向來都有些沉悶內向,也許他心裡高興,卻不懂得如何表達呢。基於這種想法,她在長篇大論的敘述中,將榮祥的冷漠態度忽略了個一gān二淨。
聽完她的出逃奇遇記,榮祥不由自主的蹙起眉頭來。顏光琳一個小姐家,肯獨身一人跑到自己這裡來,意味不言而喻。可是……
可是,他本來並不是那個意思的,他只是想……
“顏小姐,你知道這樣離家出走的後果嗎?”
顏光琳愣了一下,忽然紅了臉,隨即垂頭不語。
“你真的了解我這個人嗎?”榮祥繼續問。他竭力想擺出一種語重心長的態度,可是在顏光琳聽起來,只覺得他的語氣溫柔的讓人心都軟了。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落落大方的抬起頭看著對面那個男人:“我不了解你,也不打算現在就去了解你。”
這個回答讓榮祥很驚奇:“為什麼?”
“因為要先有愛,然後才有天長地久,因為天長地久,才會相互了解。若在相愛之前便已經相互了解,那麼就不會產生令人悸動而憧憬的愛。與悸動相伴的是愛qíng,與了解相伴的則是感qíng。愛qíng與感qíng,還是有些差別的。”
榮祥聽了這番愛qíng理論,感到很是詫異,首先他沒想到當著自己,顏光琳會如此毫不顧忌的大談愛qíng;其次是她的見解也很與眾不同,令人聽後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他暗暗的想:這個姑娘要麼的確是出類拔萃的有頭腦,要麼就是翻譯小說看得中毒了。問題總不會出在自己身上-------想到這裡他忽然有些懷疑:莫非我是個土包子,所以已經不能領會現在的新思cháo了?不可能的啊!
顏光琳發表完高見之後,發現榮祥一臉愕然,一言不發,心裡倒惴惴起來,以為自己剛才說的過頭了。幸好榮祥隨後便起身過來幫她拿起皮箱:“你一路累了,先安排房間讓你休息一會兒,然後吃晚飯。走吧。”
把顏光琳安頓好了,榮祥回到書房,將桌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擺到桌角。然後又從上衣口袋中抽出鋼筆扔進筆筒。望著整潔的桌面,他忽然開口:“我是不是老了?”
小孟站在他身後,以為他是在自言自語,所以不予回答。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又問了一遍:“我是不是老了?”
“沒有。”小孟答道。
“我娶了顏光琳,也沒什麼不好的,是不是?”
這回小孟想了一下才回答:“是。”
“那要是不娶呢?”
“也行。”
榮祥望著窗外的一棵老樹,心想自己真是孤單,遇到事qíng,連個可商量的人也沒有。易仲銘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好啊!
頹然走到chuáng邊坐下,他一邊挽起袖子一邊吩咐道:“一會兒你讓人去酒樓定桌酒席送過來,咱家的廚子手藝太差了。”
小孟半跪在chuáng前,緩緩的推動注she器的活塞,嗎啡針劑被一點點的注入體內,劑量幾乎是前些日的兩倍。
和一個女人同桌吃飯,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這對榮祥來講,是一個陌生的體驗。
他幾乎是有些拘謹的坐到了顏光琳的對面。顏光琳也是一臉的不自在。在她剛才休息的那兩三個小時裡,中西方的婚姻觀念在她的腦子裡不斷的相撞爆炸-------她今天的這種所謂私奔行為,介於勇敢làng漫與不知廉恥之間,到底怎麼算,她心裡沒了數,而且又在擔心榮祥也許會因此而看輕自己,一時間竟是心亂如麻。
她不曉得對面的榮祥也正在忖度中,是把她原封不動的送回家去還是坦然笑納,他心裡也沒數。
“顏小姐,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擅作主張的訂了這些菜,請別客氣。”
“哦,謝謝。”她輕聲答著,雖然一天沒吃飯了,可她現在並沒有什麼食yù。榮祥還是這樣的客氣---------她忽然想:他總不會不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