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笑起來。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家裡的熱鬧làngcháo也漸漸褪去。
晚飯時畫樓說沒有胃口,端了碗小米粥慢慢喝著。
她不時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心中也犯嘀咕:慕容半承真的不識時務要跟她斗嗎?
便有家丁匆忙跑進來,聲音焦急:“老爺,太太,出了大事:慕容家來人報喪,說親家太太去了。”
畫樓心口一松。
她站起身,故意變了臉,身形微晃。
老四媳婦忙扶了她:“大嫂……”
畫樓順著她的手,便昏倒了。
她闔著眼帘,也能聽到眾人焦慮的呼聲。等她再睜開眼,滿眸是淚,拉住白老太太的手,啼哭起來:“娘,我媽她昨日還好好的,怎麼就……”
白老太太也濕了眼眶,一個勁安慰畫樓:“好孩子,人生無常,快別傷心……”
畫樓換了素淨的衣裳,由兩個女傭陪著,帶著她的副官,去了慕容家弔喪。
慕容半承望向她的目光帶著yīn毒與怨懟,恨不能將她撕碎。畫樓不與他對視,眸光輕輕從他身上掠過,望向中堂的紫檀木棺槨,眼淚簌簌,神態哀切。
好幾個女子上前安慰她,陪著她哭,叫她三妹妹,或者三姑奶奶。畫樓一個都不認識,只當是悲傷過度,不與她們應酬。
哭著哭著,便有昏死在靈堂上。
不知是哪個管事的,讓女傭扶了她去後院休息。
關了門,便從後窗爬了出去,易副官接住了她,低聲道:“夫人,慕容大老爺讓您去西南角的小門……”
畫樓趕過去,便見那裡停了一輛汽車。
跳下來的軍官,是韓督軍的人。他指了車上陷入昏迷的黑稠衣裙女子,低聲道:“夫人,我先把人送去南昌府,您回程的時候路過南昌府,我再叫人親自送她上火車,跟您會合!”
畫樓眸子微亮,真切道有勞了,又叫易副官給了他們四百塊錢。
那軍服執意不要,道:“我們督軍說,白夫人是督軍的恩人,來的時候督軍給了我們軍餉,讓我們不可怠慢夫人,不可拿夫人半分錢財。這是軍令,夫人!您把錢收起來吧!”
畫樓從易副官手裡接過那錢,親自塞到那軍官衣袋裡,懇切道:“去南昌府等我幾天,她也要吃喝住店,緊著最貴的來。你們不拿我的錢,我總不能叫你們花錢!拿著吧!”
這才算收下了。
古巷裡沒有路燈,黑黢黢的。汽車絕塵而去,小巷又安靜下來,偶爾幾聲犬吠,靜得滲人。
三日後慕容老太太出殯,畫樓披麻戴孝跟在人群里。慕容半承捧著老太太的遺像,面如死灰、表qíng呆滯走在送葬的隊伍最前面。漫天雪色紙錢蹁躚,比柳絮婀娜,似雪花輕盈。
嗩吶chuī著哀怨的調子,聲聲催人淚。
她不禁真的落下淚來。
被舊時代禁錮了人xing的蘇瑩袖,便這樣零落塵埃,化作一柸huáng土。
新舊時代的jiāo替,總有些人走得較快,融入新的制度;有些人在新舊中徘徊,有些人卻一直固步自封,將自己縮在舊時代的yīn影里,拒絕新時代的陽光雨露。
可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總要隨著時代前進。
畫樓便是推著蘇瑩袖前進、拋卻舊時代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激進,是否推得太快。但是她知道,路是對的。
那個腐朽時代里對女子三從四德的約束,對人xing的禁錮,隨著新時代的腳步,是該丟下了。
葬禮過後,慕容半承便病倒了。
在他的病榻前,慕容畫樓看到了他的妻子兒女。他太太慕容陳氏高挑白淨,微微發福,雖不及蘇瑩袖風華絕代,也是標誌的美人。他的長女慕容花影十六七歲,跟畫樓一樣高,容貌跟畫樓更是相似,兩人似雙生姐妹。
次女慕容婷婷則七八成像慕容陳氏。
從前畫樓還在白家的時候,慕容婷婷經常去白家做客,慕容花影從未登門。
如今想來,大約是不想給旁人添口角。
慕容陳氏不搭理畫樓,只顧和其他兄弟妯娌、小姑子們說話。
畫樓亦不覺有什麼,站著任眾人打量。
慕容花影瞧著慕容畫樓,便好似看到鏡中的自己,錯愕半晌。慕容老太爺的其他子女,見過畫樓長大模樣的很少。她的到來,好似添了噱頭,一時間隱隱約約有私語。
慕容陳氏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惡狠狠瞪了畫樓一眼。
畫樓只當瞧不見。
她上前跟慕容半承說話,聲音清婉:“大哥,您好好養病。等我弟弟再大些,帶著他回來看您……或者等他成家立業,接了您去看看,您一定要養好身子,來日方長。”
慕容半承不管是不是自願,最終他還是想通了,讓畫樓帶了慕容太太離開,沒有費畫樓太多的力氣。單單這一點,畫樓對他還保留三分同qíng,許下些希冀,讓他有個想念。
旁人只當她是在說慕容半岑。
慕容半承的眸子卻遽然粲然起來,病中的聲音有些嘶啞:“你什麼時候回俞州?大哥不送你,你路上小心。”
“我會的!”她盈盈笑了。那眼眸微微彎起的弧度,跟慕容半承如出一轍,慕容陳氏看得心驚ròu跳,旁人則更加愕然。
畫樓走的時候,慕容半承的長女慕容花影說,“我送三姑姑。”
出了慕容半承的院門,慕容花影便露出陳氏那種鄙夷與傲慢神色,居高臨下對畫樓道:“你以後不要再回來,聽到沒有?你媽死了,爺爺也不在了,你和那個小雜碎再也不要回霖城來!要不是你媽那個狐狸jīng,我爹和我媽還有我們家也不會有這麼多事!”
慕容畫樓唇角微翹,眼眸卻靜謐無痕,幽幽眸光落在慕容花影身上,聲音里透出輕柔又蝕骨的柔媚:“只有失敗者,才會惡語傷人!只有破落潑婦,才會口吐穢語!你啊,空有一副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