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凳子,說:“你也坐。”
小鳳不肯,他說:“我一個人喝悶酒沒有意思,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她只好答應著坐下來,他問:“你會喝酒麼?”
小鳳搖頭,他就將兩隻碗都擺在了自己面前,端起來先呷了一口,又嘆了口氣。
小鳳見他落落寡歡,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卻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問:“小鳳,你有沒有什麼事qíng特別的後悔?”
小鳳想了想,說:“爺爺走了之後,我很後悔,有時候我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有好好對待他。”
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小鳳說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順聽話。”
他默然無語,過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淚,小鳳一時慌了手腳,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過了好久,他才說:“從他懂事開始,犯了錯總不輕饒,不是打就是罵。他跟我也不親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考上了外國的一間學校,我不讓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頂撞我,把我給氣著了。打得那樣狠,他也不吭聲,最後只問我:‘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一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到底喜歡什麼……願意做什麼……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著眼淚看著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來,忽然一口氣就將酒喝gān了,拿過酒壺來,又斟上一碗:“我這一輩子,除了另一個人,就只對不起他……連他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家裡,一直到他快半歲了,我才回去,他從小就沒看過我的好臉色,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我也算在他頭上,拿他出氣。他其實一直很聽話,哪怕他自己心裡不樂意,還是很聽話,按我的意思去參軍。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
他慢慢的將碗中的酒喝得gān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時候很少,這二十幾年,我都沒見他笑過幾回……”
小鳳說:“已經過去的事qíng,您就別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悽然搖一搖頭,又喝了一碗酒。
小鳳見他喝得這樣急,怕他喝醉,一直勸他吃菜,他喃喃說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們的孩子,我心裡難受。我真的難受,我對他不好,是因為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咱們的那個孩子,所以我總不待見他,我心裡其實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這樣對不起你……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誰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總痴心妄想你還活著,哪怕你活著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淚流滿面,伏在桌上,終於酩酊大醉。
小鳳見他醉得如此,於是去裡間拿了一件爺爺的夾衫,這件衣服是爺爺最好的衣服,一直沒捨得穿。爺爺去世後,她把這件衣服留下來作念想。簇新的夾衫漿洗得很gān淨,她把長衫披在他肩上,看他兩鬢的白髮,如同秋霜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死的時候自己還小,連樣貌都記不清了,若是自己父親還在,應該也是這位封先生的年紀了吧。
她嘆了口氣,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輕輕收拾了去。她在廚下洗了碗出來,看他還伏在桌上沉沉睡著,於是拿了針線小籮,坐在店門口補一件舊衣裳。
等她把兩個補釘fèng完,天早已經黑下來。她起身去點上油燈,雖然從隔壁鋪子裡牽了有電燈過來,但她捨不得那電錢,所以沒有客人在的時候她總是點油燈。店門雖然掩上了一半,可是風仍舊有些大,chuī得那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她連忙把玻璃罩子扣上了。剛點好了燈,忽然外頭有人走進來,她以為是來喝茶的客人,連忙又站起來開電燈。
電燈一開就雪亮雪亮,照見那人一身筆挺的西服,小鳳嚇了一跳,頓時知道這人不是來喝茶的——店裡還從來沒有來過這樣時髦的人物呢。
那人打著一把傘,把傘收了,小鳳才看到他烏黑的頭髮,從中間分出一條雪白的發線,襯出端正的一張臉。這人不僅穿著西服,腳下更是一雙黑亮的皮鞋。小鳳聽隔壁鋪子裡的老闆娘說過,這種皮鞋要一百多塊錢一雙。這人竟然對她笑了笑,這樣的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只覺得像電影院門口貼的明星,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這樣好看。他回過頭去,似乎在招呼什麼人,只說:“找著先生了。”
他的聲音也好聽,說的是烏池官話。小鳳看著外頭又湧進來好幾個人,都是穿著西服黑皮鞋的。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讀書人模樣,可是一進來都不說話,有人去攙扶封先生,有人就說:“我去叫司機。”
小鳳眼花繚亂的看著,他們扶起封先生,那封先生似乎睜了睜眼睛,看著這些人,忽然的問:“敘安呢?”他聲音並不大,可是屋子裡安靜,小鳳只覺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個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動,連攙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開口就像施了法似的,這些人都不敢再動彈。
終於有人畢恭畢敬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裡等消息,我們已經出來半日了,只怕連衛戍那裡都已經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