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就傷心之極,此時更是羞憤jiāo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要去追他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嘆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間風大,chuī得他長衫下擺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心底深處,最粗礪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柔軟得絕不堪一觸的脆弱。這麼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qíng深,不能割捨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qíng,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絕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連五臟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回,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叫了一聲。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侍從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槍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裡。說:“叫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明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裡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泄出來,反倒傷身。所以並不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數米,注意隱蔽,不准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便步行上山,十餘分鐘後便出現在他面前,路上已經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大概qíng形,所以見面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yù何為,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容灃yù語又止,何敘安說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李小姐xingqíng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xingqíng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xingqíng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並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嘆了口氣,只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熟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不應,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制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咔咔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擠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
卡車本來是進城去拖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晃過。起初認得凌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的溺愛,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官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他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糙的氣息,他哭得累了,終於睡著了。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夫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裡,都只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車gān淨。”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後當然挨了罵,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