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個當事人都沒當回事,太平的眼神一掃,張易之兄弟倆縮手縮腳告了句「臣告退」,也鑽到屏風後頭等去了。
「你對婉兒,愛寵也好,憐惜也罷,朕懶得問,但朕教了你多少次,你是女人如何?自古以來君主的本事,你哪一樣差了?倘若你是漢朝、隋朝的親王,賴在君父跟前討一個婢女……」
女皇撿起林檎果扔回水晶盤子,輕蔑地看著太平,直看的她羞愧垂頭。
「你呀,但凡有一絲長公主的威風,叫阿顯回來拜碼頭時,第一個拜你,挖空心思把女兒嫁給你的兒子,那別說婉兒,你要這宮裡的誰,朕不能給?」
太平硬著頭皮道,「那,地官的糧帳,夏官的馬市,邊軍的調度……」
「你不止要背,要學,還要把逐月逐年報上來的數目字當詩文、戲本子那麼鑽進去讀,讀出歷年數字變化的根由,讀出背後人事的變遷,西域草場的大年、小年,鐵礦的產出,突厥死灰復燃的人口……」
女皇口齒清晰,一條條要務繞口令似的順著說出來,毫無老態,清醒的像個才下值的度支,語氣里甚至有一絲奚落。
太平麵皮微微發脹,很想一口應承下來,又實在有違本心,正在咬著牙煎熬時,忽地晃眼看到張易之和韋團兒兩個,一左一右從屏風後頭探出腦袋,把女皇價值巨萬的金玉良言,字字句句聽在耳里。
韋團兒尚且一知半解,張易之卻有種恍然大悟,被人點通了書的暢快。
太平心潮起伏,又是羞惱,又是自慚形穢,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阿娘,人各有志,我喜愛的無非詩詞繪畫,美人美景,您叫我學,我願意下功夫好好學,可您叫我像您那樣津津樂道,日日操勞永不懈怠,我……」
「朕知道你不成啊。」
女皇平靜地搖頭,知道她是早做了選擇。
要她站在李顯身後,做個防備外戚弄權的屏障,她有膽色,也有責任心,但要她親自操持,取皇帝而代之
——那是多年以前,便不肯,不想,不願了。
太平如釋重負,抬起頭。
「可阿娘,您為何……?論人品學識性情,四哥不比我強?您不放心三哥繼位,受韋氏愚弄,被武家挑釁,可以讓四哥做攝政王,或是直接——」
「你不肯學走,卻要追問旁人如何跑,哼,朕教導你,你聽得懂嗎?」
女皇尖刻地笑了聲,沉沉靠住椅背。
太平許久無語,怔怔望著女皇小指上硬紅鑲金的戒指,秦漢千年以降,女主垂簾聽政不過三五人,女主登基為帝只有一人。
她從小便知道阿娘絕非尋常婦人,也欽佩,也驕傲,也嚮往。
可是真正看到她宵衣旰食之辛苦,周旋在高宗和重臣間之為難,又看到她揮刀斬向血脈至親,那種九死而不悔的冷漠與決絕……
大概是在那時候她便下了決心,不重走阿娘的老路,要執李唐的烽火,也要守住身後溫馨的家園。
可是李唐到底還是完了。
薛紹也死了,名義上受父兄牽累,連坐而死,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是太平的駙馬,他擋了武家人的道兒。
「朕當你已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