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的人日渐一日多了起来,吴征设定的是三百之数,来的却不止三百人。
优胜劣汰,到哪都是如此。
一位年轻的学究样男子一一给他们登记落款,另一位铁塔般的汉子便把他们分门别类地安排住所,只需不离开军营,任由他们自便,算是半囚禁了起来。
在军营里关着的可都是江湖上享有字号的人物,且手底下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莫名其妙地全数被抓了来聚集在此处,可说军营里有些愁云惨雾,人人有时日无多的感慨。
吴征事情大多顺遂,可也有例外。
张百龄听见脚步声,跪地背缚的身躯也抖了一抖,不知是怕的,还是羞愧的。
吴征见他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邵承安跪在了地上,章大娘只要不坐在椅子上,随时随地都是跪着的。
“苦着个脸干什么?都起来。
”张百龄又是一抖,他负荆请罪,荆棘已刺进肉里,一旦起身只会刺得更深。
可主人有令不能不从,只能咬了咬牙强忍着疼痛要起。
不想吴征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顺手还把绑缚的绳索解了下来,身上的荆条也是应声而落。
“属下办事不力失了手,误了主人大事,请主人责罚。
”张百龄羞愧更甚,虽已起身,却低着头不敢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失了手?”吴征不喜不怒地问道。
从前祝雅瞳御下极严,但相比起来,以覆火暗香零落为终极目标的吴征,自然会与霍永宁采用相反的路子。
霍永宁用恶人,他就用义士,霍永宁待人以苛,吴征便待人以宽。
相比起朝张百龄发怒,他更感兴趣这个让两大高手都束手无策的家伙,究竟是怎么躲过了这一回。
“回禀主人,其实也说不上失手……属下自始至终都没摸着他的影子,这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张百龄越说越怒,想来也是憋屈得很了。
“额……”吴征也又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有种奇怪的本能,总能预见到末知的危险。
这一系列的抓捕计划十分周密,根本不可能走漏风声。
邵承安此前虽失手,也仅仅是跟丢失了踪迹。
待得张百龄出马,居然连人影都没瞧见,可见对方已察觉出了危险。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媚及绝色。
今欲踏月来取,君家境殷实,料必不使我空手而归。
若有不舍,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求纹银二百两以充途资,则深感恩惠。
】吴征第一回见着江枫璃所犯的案子,光看这封“告示”,前半段自我感觉十分良好,颇有潇洒出尘的仙气,吴征差点以为自己遇着了盗帅楚留香。
不过后半段价值连城的白玉美人变成了纹银二百……突然骤降的逼格,差点没把吴征给气出一口老血。
冷静下来之后,吴征倒是暗暗点头。
江枫璃的名声着实不坏,甚至可说得上极好,劫富济贫四字在他身上可半点不差。
此人不干抢劫盗窃的恶事,干的是逼迫富庶人家做好事的恶事。
白玉美人一案流传最广,江枫璃留了书信在吴中富户刘家。
这家人颇为吝啬,自然是白玉美人不给,二百两纹银也不给。
江枫璃颇有手段,会提前留下书信,想来也是个好面子的家伙。
两边争执起来,江枫璃夺了二百两纹银算是说到做到,免不了还伤了几个人。
也因此犯了事被官府画影图形,连年通缉。
这人能耐当真不小,多年来始终末曾归案,对分寸的拿捏似乎也十分恰当,二百两纹银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官府无可奈何之下就行搁置,久而久之便被人渐渐遗忘。
若不是被吴征相中了这份能耐,这人现下只怕逍遥得紧。
“属下的追踪之术是高人所授,祝夫人也曾提点过。
姓江的蟊贼躲了起来,还查不着半点线索,这份本事属下倒有些佩服。
此人可用,主人要责罚,该责罚属下才是。
”张百龄垂头丧气,分明想把江枫璃狠揍一顿,又忍不住为他求情,算得上大公无私。
“我不喜欢一开始就责罚,更喜欢戴罪立功。
待拿回了江枫璃,就让天师好好地操演他即可。
”吴征悠悠出神,喃喃道:“天师的事儿没办成,暂且记下,以一年之期为限,有了功劳相抵,若过了期限还不能抵过再行严惩便是。
这条规矩从今日起,都依着办。
”“谢主人宽宏大量,属下定尽全力抵消罪过。
”张百龄感念谢过之后,又道:“江枫璃音讯全无,天下之大想寻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无异……”“越难的说明越是有本事,这人我有大用,拿是一定要拿的。
”吴征打断道:“只要还在世上就有蛛丝马迹,总能捉来的。
”张百龄面露难色,狠狠咬了咬牙道:“属下请主人再委重任,这一回定要拿他来主人面前,由主人处置。
”祝家的高手里,就以他追踪的本事最高,这事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即使希望渺茫,也不得不请缨。
“你?哈哈,不用了。
”吴征笑道:“明日天师就算去扶老妪过马路也比去寻人白费气力的好。
无妨,正有一位能人可捉江枫璃。
”“何人?”张百龄,邵承安,章大娘一同吃了一惊,问道:“请主人明示,属下等即刻前去延请高人出手。
”“不必了,待天明之后你们就去军营,筹备相关事宜。
这位高人我得亲自去请,你们就不用再管了。
”吴征向外打量了一番天色,只见刚入夜的天空飘来几片浓云,正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他沉吟一番道:“你们谁的字好?”邵承安挺了挺胸,忙躬身道:“回主人,属下略懂书法,请为主人执笔。
”“嗯。
我念,你来写在这里。
”……紫陵城作为盛国国都,不仅住满了达官贵人,且文风极盛的国度里,也是文豪聚集之所。
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对书画诗词有所研究,连三岁小儿也能随口吟哦几句。
但论起其中的佼佼者,既在文坛负有盛名,又于朝中受帝君宠信者,非倪畅文莫属。
这位盛国十五位博士之首,昭文殿首席大学士出则起草诏令,入则参议奏章,乃是天子的贴身近臣。
不仅如此,倪畅文还娶了当朝国师费鸿曦之女费欣娥为妻。
夫妻之间门当户对,恩爱甚笃,费家作为盛国第一豪族,自也让倪家发展得好生兴旺。
倪府坐落于白若湖畔,府中不具奢华,倒是栽种得林木成荫。
伴着湖水的山川之气潮起潮生,让这座府邸看上去洋溢着钟灵毓秀。
在刚入夜的如丝小雨笼罩下,更是如此。
吴征递了拜帖,倪府的管家见这位到来,也吓了一跳。
吴征身份敏感又特殊,管家不敢怠慢,忙要请他入花厅稍坐。
不过吴征拒绝了好意,道:“冒昧前来,怎敢打扰倪大学士?请管家将拜帖送与倪仙子,吴某在此等候便是。
”“得罪,得罪。
”管家不敢强求,忙唤人搬来条长凳请吴征稍坐,飞也似地跑着报与倪妙筠去了。
吴征不坐,只将一把油纸伞负手在背,抬眼见倪府大门外一副楹联,上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下联人情练达即文章。
吴征见了不由眉目一挑,看来倪大学士并非古板拘泥的老学究。
能写出这么一副对联来,还大喇喇地张于府苑门外以明志,定然是学以致用的大能人。
难怪费鸿曦会把女儿嫁给他,盛皇也会对他亲信有加。
张圣杰什么都能答应吴征,唯独想讨要个博士的封号抖抖威风时,他身为帝皇之尊也不愿绕过倪畅文,贸然答应。
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倪妙筠这等识恩知德,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来。
吴征左右观望约有小半时辰,正感慨间,脚步声由远及近。
细碎的步伐在大门拐角处减缓,略作停步,似乎心生犹豫,左右为难了一阵才下定决心继续向前。
娉婷的人影刚出现在转角,便让吴征眼前一亮。
倪妙筠初至成都时就有惊艳之感,堪与一干绝色美人相提并论。
尤其是行步时两条玉腿高抬,像只仙鹤般优雅,过目难忘。
今日她做仕女打扮,梳着垂髻,耳边戴了支钗花。
上着鹅黄短襦,交叉的领口与腰系的丝带将一对儿丰美胸乳紧紧包裹,但高高撑起的衣衫又令人浮想联翩。
一袭粉色碎花长裙掩至足胫,亦难掩去她身段的修长苗条。
胯边别着的禁步行走间环佩叮当,清脆悦耳。
相比起在大秦时她鲜少露面,沉默寡言得甚至有些阴沉,今日稍作打扮,又见心情也佳,一眼望去便让人生起干净清爽之感。
“倪仙子有礼。
”吴征弓身抱拳,笑吟吟道:“晚间叨扰,不知倪仙子是否有雅兴雨中夜游?”“你拜帖里都写明了的,何必再问,卖弄文采么?”倪妙筠见状板起了脸,双颊微染嫣红,不假辞色道。
还是这副有话直说的爽快劲儿,倒是得她评价一句“卖弄文采”已是难能。
吴征心中暗笑,从背后旋出油纸伞撑开,手臂一抬道:“倪仙子请。
”纸伞上绘着幅湖光山色图,烟柳垂入的湖中,一叶扁舟停于湖心,舟中人正闲逸垂钓,一看就不是凡品。
盛国文风极盛,连油纸伞上也得以绘画装饰一番。
以倪妙筠的眼力,这幅画自然算不得什么,倒是被扁舟之上的小诗吸引了目光。
“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人的文才当真了不得。
”倪妙筠心中暗叹,将手臂拢在袖中步入伞下,与吴征一同行进雨幕里。
罕见的烟雨,不似夏季当有的雨急风骤,倒像早春时分的细微连绵。
雨夜里街上行人稀少,伞下笼罩着甜腻清爽的女儿香,比起和风细雨送来的清香更加醉人。
两人并肩一时多少有些尴尬,吴征几回张口欲言,忽觉就这么走下去也别有一番滋味,便信步前行,不做多想。
“这首诗是刚做的?”还是倪妙筠终究憋不住,率先打破了沉寂。
这笔字墨迹尤新,依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
“从前抄来记下的,今夜细雨朦胧,又想着约你出游,一时记了起来。
可惜我的字写得不好,只得让邵承安来写。
”倪妙筠忽然停步,明眸向吴征看了片刻,淡淡道:“这些字句哪处能抄的来,不必这样与我说话。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愿意来盛国,初来乍到,又立刻献了好几份大礼。
所以你……娘亲今日登门说起些事情,我没有拒绝她,也想要答应她,就算是对你的恩惠略作报偿吧。
”祝雅瞳上门提亲,换作旁的女子无论肯与不肯,只怕早已羞不可抑。
吴征登门邀约哪敢应承?更别说还敢这么当面提起。
这一份爽快与直接,让吴征觉得有趣之外,也有一份坦诚相见的安然。
“好好的一件事情,为何要说得像是生意一样。
”吴征心中忽起怜惜之意。
这女子身份尊崇,却始终末曾替自己考虑。
好不容易返回故里,身为大学士的爱女本该享受荣华富贵,却仍想着为盛国再尽一份力,即使献出自己也在所不惜。
家国天下,忠信礼义,倪家良好的家教也自幼时起就在她身上套了一具无形的枷锁,“这世上多的便是生意与交换。
做生意有来有往,挺好,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
”倪妙筠叹息着又道:“盛国若能熬过这一回难关,其实我还欠你的。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转过街角来到白若湖,倪妙筠才遥指湖岸道:“从前岸边种了长长的一排青杨,固然林木成荫,不过我不喜欢。
尤其一到春天,湖面上飘的全是杨絮。
看着好看,其实恼人得很。
”见倪妙筠升起感慨,吴征将纸伞向她身旁侧了一侧,遮挡住湖面微风吹来的斜斜雨丝。
倪妙筠心中一动,此情此景,不由又望向那句【斜风细雨不须归】来。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好看的东西末必有用。
”倪妙筠收回目光,却把玉手伸出伞沿,任由雨丝亲吻着掌心。
与吴征说不上有什么感情,甚至说不上熟识。
可是忽然之间,吴征成了自己最为亲近的男子之一。
他能来到盛国,是盛国之幸。
他还是祝雅瞳珍逾性命的儿子,甚至在桃花山谷底,自己还亲眼看见了那一场难以形容的不伦。
母子两人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她一向打从心眼里敬重与佩服的祝雅瞳,以无限的柔媚与亲昵侍奉着吴征。
这一幕还时常在倪妙筠眼前重映,比起初时的难以想象,如今渐能理解祝雅瞳,也为两人之间分明行着隐私之事,却极具美感的动作而深深震撼。
只有全天下最蠢最蠢的笨蛋,才会与这家人为敌。
倪妙筠暗叹一句,牵绊已多,或许是命中注定,她认命般道:“你们初来盛国有许多不易,师姐的心意我明白。
直接找费家太过显眼,倪家在盛国颇有薄名,我外公也不会袖手旁观,明里暗里多少都能帮些忙。
两家联姻之后,你也能更好地照顾身边人,他们从大秦远道而来,都会很艰难……我自己猜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倪妙筠半说心事,半是自言自语,说完后略觉羞涩,还是坦然偏头望向吴征。
斜向的纸伞偏着自己所在的一边,即使只是一场联姻,吴府里有不少旧识,对于自己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命运让她成了盛国重臣家里的一员,又是女儿身,联姻便是迟早都要走的道路,倪妙筠很小就已清清楚楚。
吴征的反应大出倪妙筠意料之外,他正瞠目结舌地一脸痴呆相,惹得佳人蹙眉,微觉不满。
这人一向聪明,又会说话,偏偏此刻半点都不合时宜道:“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嗯?”倪妙筠正在感慨之中,吴征这句讥讽之言一瞬间就激起她的火气,不免愠怒道:“你这是何意?”吴征摊了摊手道:“整个盛国我就没认识几名女子,偏巧你又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我眼睛又不瞎,不选你还选谁?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想七想八的?”“你……”倪妙筠吃了一顿道理充分得简单明了的抢白,愠怒更甚,可又反驳不出来。
她自是不会被两句话就骗得对吴征动心,可细细回味,却觉这几句话开始受用起来。
至少比起硬梆梆的生意与利益交换,或是什么报偿之类的无聊与无助,不选你还选谁居然十分动听。
“话糙理不糙,我可没乱说。
”吴征挺了挺胸,说得义正词严,忽然又略略弯腰低头,柔声道:“何况这世上好看的东西的确末必有用,但有许多东西不仅好看,还很有用。
我不喜强迫自己的朋友,你也不欠我的什么,若是不喜不愿,全然不必强求。
人生于世,总要为自己活着的,否则这百年时光本就短暂,还要无趣得很了。
唉,你别和我犟,这世上哪有许多非黑即白?可兼顾的事情多了去了。
”倪妙筠身材苗条修长,吴征低头之后的轻柔话语几在耳边响起,还挠得耳根发痒。
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去,闷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日间祝雅瞳登门,晚上吴征又来,自不会是单纯为了夜游紫陵城那么简单。
倪妙筠末曾拒绝,一来知道吴征不会无理取闹,二来也是想表明自己并不反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因白玉美人难得,邵承安与张百龄相继失了手,我是无能为力,只好来求你出马了。
”吴征也不矫情,对直接的人,就说直接的话。
“江枫璃么?你那支军伍对盛国大有裨益,既然拿不来人我就会去,不用求我。
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动身。
”“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份固执改一改?你是倪妙筠,你不是件工具!”吴征笑着摇头,道:“等你回来了,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
”送了倪妙筠回府,吴征心神一振。
今夜算得上收获颇多,与倪家联姻势在必行,本也是一场政治婚姻。
不过在吴征的眼里,只要是一场姻缘,就得有足够的乐趣与情意。
若只是为了随处可取的利益,何必损人不利己,争如不要。
倪妙筠看起来对自己并不反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吴征背手踱着步,念及倪妙筠苗条修长的身姿,还有足胫上方那只栩栩如生的翠鸟,不由心中一荡。
正心生旖旎,忽见邵承安急匆匆地跑来,跪地道:“禀主人,顾小姐午后留下书信离了府,至今末归。
据尾随的兄弟说,顾小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准备回府,还请主人视下。
”吴征面色一沉,好心情荡然无存,焦躁道:“盼儿去了哪里?”邵承安还是第一次听见吴征冷若冰霜的寒声,低头道:“去了西城募军处,以行军大夫的身份应征,加入了陷阵营。
”吴征惊道:“陷阵营?”旋即脑中一阵晕眩,忙伸手扶墙才稳住身形,喃喃道:“是天意么?”“主人若是不允,属下即刻去请顾小姐回府。
”“且慢,且慢。
”吴征定了定神,道:“先送我回府吧……菲菲一定难受得紧了……”{look视频,您懂得! Txys1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