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羔子,姑奶奶就是……」
生得太漂亮了,四萬八千女神佛,才左右不容我。
她伏在床邊,睡眠吞噬了不甘心的夢囈,也吞噬了所有苦心經營的喬裝,她飛揚的眉尾彎下來,畫了一個溫順的弧度,好似你隨便說個什麼,她也能明眸皓齒地朝你笑,好脾氣地點頭應好。
阿羅瞧了她一會子,輕柔地將她抱到床上,薄薄的巾被蓋上,大抵能一夜好眠。
門咔噠一聲開鎖,隨後是極輕的下樓聲,柔弱的姑娘自大門裡出去,獨自踏著月光走在梧桐葉覆蓋的小道里。
分明是夜晚,她卻習慣性地撐了傘,低頭踩著一片片由路燈裁剪出的灰黑的梧葉。
我叫阿羅,也叫閻浮提。
我原本只是黃泉邊上遊蕩了幾萬年的冥氣,妲己打橋上過,裙中香令我有了鼻息,褒姒飲了孟婆湯,望著黃泉盡頭的幽火展顏笑,我才有了一雙容納顏色的明眸。不知經了多少回生離死別的腳步聲,我有了聽覺,繼而又生出了五感。
我托著腮聽黃泉畔的故事,從津津有味聽至索然無味時,便有了人形。
我頭一個見到的,便是令蘅。
那時她穿著雪白的交領長裙,一頭黑髮散了一半,另一半挽作拋家髻,上頭除卻一隻色澤氤氳的白玉釵,半點裝飾也無。她自黃泉邊走來,慣常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裙腳隱隱生著風,她的眉目隱隱生著光。
我後來才明白,那不叫光,叫漂亮,叫姣美,叫動人。
令蘅愛叫我的小字阿羅,久而久之,便沒什麼人記得我的名字,只叫我閻羅大人。
令蘅愛看書,愛寫字,愛穿白衣裳,不愛戴朱釵。
我便也看書,寫字,穿青羅裙,不挽發梳頭。
兩千餘個春夏秋冬,我聽府君令,整公文,辦公差,做得細緻妥帖,從無差錯,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便是差錯。
我是在一個烏雲密布的午後碰見的傅無音。我那時撐傘自奈何橋邊過,正同五錢說著話,忽聞一陣震天的哭聲,那橋邊坐著的姑娘,便是傅無音。
她穿著乾隆時期流行的馬面裙,墨綠色的上衫水粉色的裙子,配上滿頭的釵環,似五錢曾養過的五色錦雞。
五錢同我說,她未嫁出去,不肯投胎。我不免多瞧一眼,見她紅著鼻頭抽抽噎噎地抬頭看我,眼裡的光亮是錦雞最亮麗的羽毛,她抹一把眼淚,一面打嗝一面將目光追隨著我,直瞧得我停下了腳步。
我聽見孟婆勸她:「姑娘,這回不成,還有下一回,奈何橋那頭,保不齊有精神的小伙兒等著。」
孟婆熱心腸,總愛與人嘮幾句。
我後來在人間遇見黃包車師傅,也是如此。我想,渡人者將人自這頭拉到那頭,嘴裡也要將思想一路顛著,才算完整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