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半夜三更敲顧大奶奶後窗的男子自然不會是別個,蘭庭再把琉璃燈晃了一晃,等春歸從床上下來隔窗站著,琉璃燈往小後院裡伸了一伸,引導春歸的視線,去看魚塘邊兒的臥烏石,上頭擺著一張小几,依稀能見杯盞,烏石一頭甚至還燃起了茶爐,那是替春歸備著的。
那這邀請,就是不容拒絕了。
春歸也虛披了外裳,不管散著一肩長發,欣然赴請。
隔著小几已經擺好了兩個蒲團,供人盤膝而坐,琉璃燈被掛在了梢枝頭,光影在月色里有些恍惚,不大能起到照明的作用,但只有清茶冷酒,也並不那麼需要照明,月色已經足夠防範打翻杯盞了。
人臉的神色在月色底也似有些恍惚,悲喜都不像太清明的,這睡不著的心事更加讓人斷不清了,春歸很存著些警慎,處心積慮只說愉快輕鬆的話題,她懂得心裡的塊磊既然長久無法消釋,大約也不能夠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有所轉變,毫無用處的勸解不如避繞移引,不去觸碰至少不會牽動。
可蘭庭卻主動提及了。
「母親性情嚴厲,我小的時候一度深信母親對我不喜厭煩,心裡覺得委屈,也只敢向乳母傾吐。我記得有一回描帖,因為完成得認真受到祖父的讚揚,興致勃勃告訴母親,母親卻蹙著眉頭看著我,她說『幾句讚揚你就如此沾沾自得,輕狂賣弄倒能無師自通』,我那時還未正式啟蒙,並不懂得太多道理,卻是會把自己與蘭台比較的,我以為像二嬸一樣寵慣蘭台才能稱為愛護,可無論我怎麼做,都不能贏得母親的愛護。」
春歸保持緘默。
她認為孩子的識察往往驚人,如她的母親也極嚴厲,至少不像父親一樣對她千依百順,但她從來沒有認為母親對她不喜,乃至厭煩她,就算常被母親責罰她也能感應母親對她的愛護。
「那回受到母親的責罰,我至今都記憶猶新,我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過錯,才會被母親笞打掌心,那也是我第一次問乳母,母親是不是厭惡我。『愛之深責之切』,曹媽媽這樣回答我,她說當娘的怎麼會厭煩自己的孩子呢?我相信了這話,因為在我看來乳母一貫對我愛護有加,乳母既然這樣說了,就不會是哄騙我。」
月色里人面低垂,神色越發的曖昧不清,修長的手指玩弄著青瓷酒盞,就像如今把那些陳年舊事梳理撥分。
「後來漸漸長大,增進知識,越發信了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就算……我也願意相信母親對我,方式雖說和尋常母子有別,真意與二嬸對待蘭台、蘭閣並無不同。」
春歸洞察了「就算」二字之後的含糊其詞,她想這也許就是蘭庭心中的塊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