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佳木蔥籠,異卉爛縵,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下,然後用力向前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她獨處地下斗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麼年輕、這麼美麗?她現下卻在哪裡?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裡陪著媽媽算了。」壙室中壁間案頭儘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甚麼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
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裡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麼?」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這日大喜大愁之餘,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時,竟自沉沉睡去。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北京趙王府中,正與獨孤逸並肩斗群雄,又看到獨孤逸撇下她去了那平康坊找那蘇大家彈琴舞劍,轉眼卻又塞北道上騎著白駱駝想自己招手,剛要過去,忽爾見到了母親,要想極目看她容顏,卻總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
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她幼小之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心愿,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麼。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愿。」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瞧著那獨孤丫頭與蓉兒身形親密,倒也是個好姑娘,今日卻不是故意要殺那獨孤丫頭的,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一驚:「坐了那船便怎樣?」當下凝神傾聽,黃藥師卻反來復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受。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悽然,心想:「逸兒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我只道許給你的心愿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麼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沉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老頑童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獨孤丫頭和那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這三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燒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為了你而殺死四個高手,償了當日許你之願,他日重逢,你必會說你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一件不做。哈哈!」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獨孤逸等四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親搭救四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只聽得父親悽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