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之變前數日,睿親王正巧被穆宗遣去裕陵祭祀興宗,待得歸來,大局已定。皇帝遣使迎出郊外,睿親王俯首稱臣,皇帝亦待這位手足極是客氣,賞賜了大量的財帛莊田,又賜他親王雙俸。因興宗寵愛太過,睿親王自幼驕奢無比。此時無人管束,更是花天酒地,不思進取,每日只在自己府中,以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取樂。睿親王素好丹青書法,手下人諸般奉承,qiáng占豪奪士紳家藏的珍品字畫。又喜殺戳家奴,qiáng奪良家女為姬妾。一時清流民意如沸,御史連諫數本,卻都被當今皇帝一一留中不發。於是舉朝皆知,皇帝對這位手足另眼相待,睿親王每在御前,也稍稍收斂一二,私底下卻依舊尋歡作樂,荒唐難言。
第四章,風生玉指晚寒清(1)
歌伎舞罷,重又添酒。達爾汗王微微有些頭暈,怕是有幾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稱為“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飲如蜜,後勁濃醇,不知不覺就會上頭。達爾汗王喝慣了關外gān脆慡辣的青稞酒,不想這樣淡甜的蜜水,也會醉人。此時微眯著雙眼望去,舞伎的薄綃紗裾,如同流光的綺艷湖水,四處輕漾起華美的波榖。上苑華麗jīng美的無數樓台,點綴在青山碧水之間,歌chuī管弦之聲飄dàng在迷離的chūn雨綿綿里,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
這樣的山水,怨不得會使人萎靡不振。達爾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親王,一幅懶漫疏散的樣子,仿佛於世間萬物皆沒有半分興致。天朝上國的親王,起居富貴,沒有半分豪qiáng男兒之氣,不由令一生飛沙走石,長於馬背的達爾汗王大起輕慢之意。倒是那位豫親王年紀雖輕,待人接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
御舟漸近橋dòng,垂虹橋下跪著數名內官,並十數名女子,一色裊裊婷婷的鵝huáng揉綠,十分醒目。皇帝見著,隨口問了身後侍立的司禮監太監趙有智,才知道原是選出來賜給達爾汗王的那十二名宮女,前去明月洲領受賜宴,不想遇上御舟。皇帝並未在意,御舟已經緩緩滑出橋dòng,向玉清湖深處駛去。
橋畔的司禮監低聲招呼眾人起身,如霜輕輕咬一咬牙,便是這一刻了。此生的成敗,皆在此一舉。
如果不願卑微的死去,那麼,就讓她轟轟烈烈的活著。
眾人還未直起身來,她已經霍然起立,越過橋欄,未待眾人驚呼出口,已經飛身投入湖中。只聽一聲“撲”得一聲,冰冷的碧綠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就像一匹碩大的綠綢子迅速的裹上來,裹得緊緊不能透氣。眾人尖叫譁然,都成了隱約可聞的一點遙迢的聲響。暗綠的水光在頭頂極遠處,水直往口中鼻中灌進,窒息的感覺再次湧入四肢百骸。頭頂的光亮漸漸深重,綠的光越來越少,黑暗壓上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絹已經勒住她的喉頭,無法呼吸,意識漸漸離去,卻能聽見最後雜沓的步聲。
她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之後,胸口突如其來一陣壓痛,痛得入骨,她本能的想要張口呼痛,卻嗆出第一口水來,她劇烈的咳嗽,嗆出更多的水,有人低聲道:“好了,沒事了。”她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劇烈的顫抖著,一口口將水吐出來,有人拿衣袖胡亂的替她拭著臉,她這才睜開雙眼,原來已經身處在御舟甲板之上,身側圍著數人,全身皆是濕淋淋的,瞧那裝束都是侍衛。為首的侍衛見她神智漸漸清醒,鬆了口氣,使個眼色,數人皆躬身垂手退開,明huáng的一角錦袍終於從侍衛身後顯露出來,慢慢近前,最後停在離她不過咫尺。巨大的輅傘隨他移至,遮住了頭頂綿綿的雨絲,她看得清他明huáng靴尖上的細密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花樣,離她這樣近,她衣上淌下的湖水漸漸浸潤他的靴底。她止不住的咳著,全身顫抖得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濕發粘膩在她的臉上,薄薄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她幾乎已經再也無半分力氣,只蜷伏在那裡一徑喘息。
有手伸來,明huáng緙金九龍紋,袖口繁麗的金線堆刺,手指卻幾乎沒有什麼溫度,抬起了她的下頷,她緩緩抬起頭來,終於望見一雙似曾相識的深遂眼眸,幾乎在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剎那,那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仿佛是錯愕,又仿佛是驚詫,那目光像利刃一樣刺痛了她,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突突如同泉源,將更多的熱血湧入胸際,他!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竟然就是他!電光火石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她幾乎無法睜著雙眸,而耳畔隱約只有母親悽厲的尖叫:“霜兒!”
滿門的血仇,那樣多的血,漫天漫地的湧來,視線中只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紅,父親、母親、兄長、姊妹……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血……慕氏滿門百餘條xing命,漫天漫地的血,一直涌過來,湧上來……她猝然拔下發間銀簪,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向他撲去。豫親王大喝一聲:“護駕!”一個箭步已經搶上來擋在皇帝面前,更多的侍衛紛紛搶上前來,無數的人湧上來,將她拖開去,她拼命掙扎,手中的銀簪亂揮亂刺,有侍衛劈手將她的銀簪奪了去,磨得極尖利的簪尖劃傷了她自己,她也不覺得痛。一滴滴的往下滴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湖水,她如同最絕望的小shòu,撕擄著觸手能及的一切。“唿”得疾風撲面,有人重重的給了她一掌,她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後跌去,無數雙手按住她,更有人用腳踹過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塊腐脆的陳絹,幾乎可以聽見每根經緯斷裂的聲音。就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忽聽到一聲bào喝:“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