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少功說:“醫生說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動,只怕qíng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麼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著素素,只見她仍昏昏沉沉地睡著,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著輕煙。他心裡一片茫然,只說:“你好好看著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後身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官一邊看表,一邊心裡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qíng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鐘,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裡越發煩亂,說:“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說我頭痛。”侍從官只得答應著去了。廚房遞上早餐來,他也只覺得難以下咽,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動撤下去。走到書房裡去,隨手揀了本書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鐘,雷少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裡一陣陣地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fèng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官搶上來扶了一把。侍從官見他臉色灰青,嘴唇緊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官的手,轉過屏風。只見素素站在窗前,手裡端著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只在那裡咬著杯子的邊緣,怔怔發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說:“沒有——他們說,叫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只怕很難找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地說:“你不要哭。”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於只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裡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受,二十餘年的光yīn,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她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只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叫人心裡最深處隱隱牽起痛來。
雷少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官就迎上來,鬆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說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少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裡。”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色早已暗下來,卻並沒有開燈,只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他叫了一聲“三公子”,說:“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著不動,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麼樣子?”
雷少功黑暗裡看不出他的表qíng,聽他聲音啞啞的,心裡也一陣難受,說:“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到最後都沒有哭,只是像睡著了。孤兒院的嬤嬤說,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後,也不哭鬧,只是叫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地說:“他……叫媽媽……沒有叫我麼?”
雷少功叫了一聲“三公子”,說:“事qíng雖然叫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叫人看出什麼來,傳到先生耳中去,只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說:“這件事qíng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說:“任小姐面前,不要讓她知道一個字。萬一她問起來,就說孩子沒有找到,叫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臥室換衣服,素素已經睡著了。廚房送上來的飯菜不過略動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几上。她縮在chuáng角,蜷伏如嬰兒,手裡還攥著被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隨著呼吸微微輕顫,他仿佛覺得,這顫動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陽光從長窗里she進來,裡頭夾著無數飄舞飛旋的金色微塵,像是舞台上燈柱打過來。秋季里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只聽風chuī著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雲淡里的秋聲。被子上有隱約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煙糙的氣息。滑膩的緞面貼在臉上還是涼的,她惺松地發著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著華麗的象牙白色的抽紗窗簾,叫風chuī得輕拂擺動,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洗過臉,將頭髮松松綰好。推開臥室的門,走廊里也是靜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鐘,已經將近九點鐘了,不由失聲叫了一聲:“糟糕。”侍從官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她說:“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裡離市區又遠……”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jiāo
瘁之後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麼晚。只聽侍從官說:“不要緊,我去叫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不等她說什麼就走出去要車。素素只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鐘就將她送到了地方。
她換了舞衣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只有莊誠志留意到她悄悄進來,望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麼。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裡搭夥吃飯,嘻嘻哈哈地涮火鍋,熱鬧吵嚷著夾著菜。她倒沒有胃口,不過胡亂應個景。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里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