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心裡難過,只是極力地忍耐。眼睜睜看著他往外走去,終於忍不住,那眼淚又冰又涼,落在唇邊,苦澀如huáng連一樣。不想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她慌亂低下頭去,到底是叫他看見了。他卻笑起來,走回來問:“怎麼了?”她不答話,忙舉手去拭那淚痕。他牽了她的手,輕聲說:“傻子!昨天的事,是他們開玩笑,硬要將口紅抹到我衣領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裡雖帶著笑意,可是清澈安詳,仿佛是秋天裡的海,那樣深邃靜謐,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溺,她安然地輕輕舒了口氣。她——自然應當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著夜裡下了一場大雨,樹木的枝葉綠意油然,蒼翠yù滴,空氣也清慡起來。素素在洋行里新訂了一件禮服,維儀和她一塊去試衣服。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頂真的,三四位店員拿了別針,將不合適的地方細細別好,又一再地做記號預備修改。維儀笑道:“三嫂等閒不肯穿洋裝的禮服,其實偶然瞧見你穿這個,也是極好看的。”素素說道:“家裡有舞會,所以才訂了這個,還是日常衣服穿著方便。”維儀是小女孩子脾氣,見著新衣自然歡喜,經理又拿出許多圖冊來給她看,素素又向來不喜店員侍候,所以便獨個進去換衣服。
那換衣間的牆壁是極薄的夾板,上面貼著藕色雲紋的牆紙,望去像是太陽落下後一點淡薄的雯霞,顏色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聽隔壁也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大約有人在隔壁換衣服。只聽見輕膩的笑聲,“這件衣服價錢可不馬虎,你老實講,是誰替你付帳?”另一個女聲答道:“什麼誰來付帳,我買衣服當然是自己付帳。”
素素本不yù竊聽人家談話,但那禮服自是不容易脫下來,好容易換了旗袍,伸手去扣著腋下的扣子,卻聽先前那輕柔的女聲嗔道:“你騙旁人也倒罷了,什麼事qíng能瞞得過我去?你跟我從實招吧。我可聽說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塊走的——你又一夜沒回去,今天這衣服,大約是他付款吧。”
素素手裡一滑,那扣子從指尖溜掉了,心裡恍惚得厲害,手心裡有了汗,那旗袍的盤花扣都是極小的一粒,怎麼也捉不住。隔壁的聲音仍舊隱隱綽綽,只聽嚶叮有聲,“你這鬼頭,誰那樣長的舌頭,昨晚的事這麼快你就聽說了?”那笑聲又輕又甜,素素心裡卻是一陣陣發著冷,嘴裡苦澀得像噙著huáng連。那邊笑語聲低下去,變成嘈嘈切切細微的耳語,再也聽不見了。她只覺得步子有些發虛,走出來見了維儀,維儀“咦”了一聲,問:“三嫂,你這是怎麼啦?一會兒工夫,臉色這樣白。”
素素說:“大約是天氣熱吧。”看著剛剛那兩個人從換衣間出來,便似是無意般望了一眼。只見當先一人高挑身材,艷麗的臉上猶帶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樣倒有幾分眼熟。維儀見她望著,便說:“是袁承雨,她幾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著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動人心魄的杏紅色。那心裡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是極痛地泛上來。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覺,與女伴說笑著,又叫店員取了另一款衣服來看。素素對維儀道:“咱們走吧。”維儀看她臉色極差,只怕她中暑,於是說:“天氣這樣熱,去公園裡坐坐吃冰激凌吧,那裡水風涼快。”素素神qíng恍惚,只是“嗯”了一聲。
公園裡西餐廳正對著烏池湖,水風chuī來十分宜人。維儀叫了冰激凌來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維儀說道:“家裡什麼都好,就是沒有這樣的湖風,所以母親每年喜歡去楓港避暑。”素素qiáng打著jīng神,說道:“其實家裡房子四周都是樹,倒是很幽靜的。”兩個人吃了點心出來,維儀和她順著遊廊慢慢走著,一面是濃蔭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裡漸漸安靜下來。順著遊廊一轉彎,正巧一對qíng侶攜手而來,迎面相遇看得極是清楚,她猶未覺得,對方便是一愣。她這才認出是莊誠志來,那莊誠志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她,只是下意識放了女
伴的手,遲疑著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無芥蒂,只是說:“許久不見了,莊先生。”又對維儀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莊先生。”維儀在西式教育下長大,處事極是大方,且因為尊重這位嫂嫂的緣故,對她的朋友向來也是很客氣。幾人又寒暄了兩句,素素與維儀方出了公園回家去。
慕容清嶧從萬山回來,家裡已經吃過飯了,於是吩咐僕人,“叫廚房將飯菜送房裡來。”一面說,一面上樓去。素素正望著窗外出神,他進去也沒有覺察。他輕手輕腳從後面走上前去,正要摟她入懷,卻看到她眼角猶有淚痕,那樣子倒似哭過一樣,不由得一怔。素素見是他,那樣子像是受驚一樣,連忙站起來。他問:“好好的,怎麼啦?”
她心裡只是痛楚,極力地淡然說道:“沒事,不過是天氣熱,有些苦夏罷了。”他見她目光悽苦迷離,見自己望過來,只是垂下頭去,倒仿佛下意識在躲避什麼一般。他問:“到底是怎麼了?”她只是勉qiáng笑一笑,“沒事,真的沒事。”
他吃了飯下樓,正巧遇見維儀抱著貓從小客廳里出來,於是問:“維儀,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裡面?”維儀說道:“下午我和她一塊兒去試了衣服,還上公園去逛了逛。”慕容清嶧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出去,沒有別的朋友?”維儀說:“就我和三嫂兩個。”又隨口說道:“在公園裡遇上三嫂的一位舊同事,大家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也沒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嶧問:“舊同事?”維儀哪裡知道中間的端倪,說:“好像是姓莊,聽三嫂介紹原來是舞團的同事。”這一句卻叫他心裡一緊,便是無可抑止的硬傷。原來如此,他心裡只想,原來如此。
她沒有忘,一遇上便這樣難過,到底是沒有忘。他qiáng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彈淚,qiáng顏歡笑,只是為了旁人。
維儀走得遠了,遠遠只聽她懷裡的貓喵嗚了一聲,像是羽毛輕輕掃起心裡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來回,只是憤恨——她記著的是旁人,落淚是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她這樣將心留給旁人,他卻在意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