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时时谨记身在幻梦之中,然而百年千年熬过去,先前一瞬间,若非自佛牌突然传来些许清凉香气,他便险些心性丧尽,追随沈雁州而去。
只不过毫厘之差、一念之差罢了。
第57章 着魔
沈雁州自然闯得过。
非但闯得过,更先众人一步出关, 与沈提一道悠然品了茶, 见殿外喧哗,白执事匆匆来报:月公子也出关了。
他方才放下白瓷盏, 告辞离去。
沈提未曾留他,只道:你在十绝关闹出这般大动静, 就莫要招摇过市,再给问道宗添麻烦。回去时, 我将紫云软轿借你用。
沈雁州笑道:你那紫云软轿乃是圣惠上师亲手打造的宝贝, 我早就想试试了。
沈提便吩咐下属备好软轿请沈雁州乘坐,悄悄出了三思楼,往离难宗所住的别院而去。
接连三人闯过十关、全身而退的消息早已传遍问道宗内外山门, 此时群情沸腾,未曾有人留意到离难宗的动静。
软轿穿过后院垂花门,径直悬停在东厢房门口,却不见轿中人有动静。
候在门口的程空连神色也未变动半分, 只下令左右尽数退出院中,这才又催促般唤道:宗主?
帘帐动了一动, 伸出只手来,程空忙上前握住,只见那手背青筋根根遒劲凸起, 且触手冰寒。
程空不觉心头一沉, 沈雁州已自轿中起身, 却连一步也未曾走稳, 便颓然如巨岩倒塌,跌倒在台阶上。
程空忙半跪下||身,才发力搀扶,却见一片鲜血陡然喷溅,将他淡青色衣角、深褐足履连同雪白石阶染出触目惊心的赤色。饶是素来智珠在握的程空不禁也乱了阵脚,费力将沈雁州抱住,沉声道:你有五脉轮护体、无上正觉剑又是众佛加持的圣物,灵宝仙丹、符箓经幡应有尽有,闯十绝关、夺修罗印皆不过如闲庭信步,本该手到擒来,究竟出了何事,竟伤到这等地步?
沈雁州又呕出几口鲜血,方才觉胸口略略松快,低声道:不过是大意了
程空陡然变了脸色,一面将他搀扶起来,往厢房中迈步,一面仍是追问道:恕我冒昧,沈月檀在红砂关中对你做了何事?
沈雁州大半身子倚靠在程空肩头,总算吃力挪进房中,沉沉跌坐进床榻之中,他沉默片刻,方才摸了摸嘴角,缓缓笑道:程先生神机妙算,事无巨细,都瞒不过。
只是他半张脸染着鲜血,脸色灰败,这一笑倒比哭还难看。程空仍是脸色冰冷,往隔壁取了毛巾给他自己擦拭,又倒了热茶,取出养护脉轮的丹药,一面忙碌,一面叹道:宗主,何至于此?
沈雁州服下丹药,缓缓合了双目,往后靠在床头,一时间竟露出些了无生趣的萧瑟之意,低声道:沈月檀色||诱我。
程空两眼圆瞪,呆若木鸡,终至失语。
反倒是沈雁州讥诮一笑,拿仍旧染着鲜血的手指遮掩了双眼,沉沉叹息自胸臆深处泛出苦涩来,事后却哭诉辩解,只道绝非本心,全因被降魔圣印所操控。
沈雁州毁了月檀清誉,原想要将他接回离难宗,一生照料呵护。
沈月檀却严词拒绝,又仗着沈雁州心怀亏欠,竟多次勾结外敌陷他于险境,更亲手暗杀,几乎将沈雁州置于死地。
事发后仍是哭诉求饶,只道俱是降魔圣印蛊惑所致。
沈雁州要为他取印,他百般借口只是不肯,纠缠到最后,降魔印早已深入魂魄,无从剥离。
纵然亲友、部属个个苦口婆心,规劝沈雁州早做决断,去除这心腹大患,沈雁州竟如着魔一般,仍旧留了沈月檀一条性命,将其圈禁于宗主宫中。犹如雄狮去其利齿、苍鹰剥其翎羽,只将沈月檀当做脔宠对待。
沈月檀何其心高气傲之人,被迫剥离一身本事,一味荒淫承欢,便愈发对沈雁州恨之入骨,连先前仅存的几许温情也不复存在。他苦熬数年,终被叶凤持救出宫去。而后那二人竟情投意合,不顾世人鄙薄责骂结为眷侣,携手背叛修罗众,与魔道结盟。
事易时移,千头万绪,沈雁州早已分不清究竟沈月檀哪一点伤他最深。唯独剩下满腔愤恨不甘,郁结成血,纵历千百年亦难散尽。他最终仍是继承修罗王之位、继而荣登大阿修罗王宝座,一统修罗四域,沈月檀、叶凤持,乃至绿腰、元苍星、沈鸿昔日仇敌尽成他剑下白骨。
大仇得报、旧怨算清,然则修罗万众朝贺之时,沈雁州却冷笑道:初心既死,六道何存?
遂登天人界,杀伐征战,屠光六界生灵。
若非他仍留存有最后一丝不甘,只怕也要迷失于梦魇之砂中,不知归途、无从复返。
然而却仍是元气大伤,脉轮崩坏、道力紊乱,在沈提面前强撑了一时,如今终成强弩之末。
程空一语不发听他说完,只略略颔首道:你肯说出来,总算有救。
沈雁州如今连笑也笑不出来,板起脸合目叹道:我累了。
程空却仿佛听不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立在床榻边肃容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红砂既是梦魇之砂,亦为预兆之砂,你所见所遇,有朝一日,皆有可能成真宗主,莫非你当真对义弟怀有非分之想?
他着重于义弟二字,只为提醒沈雁州伦常义理所在。沈雁州却置若罔闻,沉默许久,方才道:我自有分寸。程空,未经我允准,不可动他。
程空脸色变愈发铁青,皱眉道:宗主且先养伤。
沈雁州轻叹道:我伤在心脉,而非智识,如今冷静得很。既然说了不可动,就绝不可动,宗主之命,你要违抗不成?
程空缓缓攥紧了拳头,也不知心中气恼多些还是失望多些,连嗓音也有些涩哑,低声道:属下领命。
待程空也退出厢房,沈雁州才摊开左手掌,侧头扫了一眼。血痕已擦拭干净,然而十绝关中时,他最终斩杀沈月檀,无上正觉剑刺穿喉轮、切断心轮、腹轮时,却是将其抱在怀中的。于是鲜血如涌泉,水一样淋湿、浸红了手掌,经历数十年也洗不去痕迹。
几如他深入骨髓的执念。
沈雁州又在心中长叹,仿佛做出最终决断一般,心中一松,便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而后十绝关接连有人出关,先有沈月檀、叶凤持,后有刘氏兄弟、并一名身份不明的魔道混种,引发了轩然大波。
沈月檀却无暇问及,最后关卡看似平淡,然则其对人内在精气神耗损、伤害却颇为巨大,出关之人个个心力耗尽,面如死灰,就连叶凤持也不例外。
沈月檀回了炼香居,闭门谢客休养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却被门外喧哗声吵醒过来。隐约是刘喜等师兄在喝问斥责,又夹杂怒骂声。
他懒懒坐起身,尚未清醒,就见房门被轰然推开,一群沈府侍卫呼啦啦涌了进来,分列两侧,随后又是几个侍女簇拥着一身绛红华服的贵妇迈入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