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月余以来,公孙鸿信虽然只居副殿主之位,司香殿上上下下一应事务,却都是他说了算,同殿主只差一个名分罢了。比起区区虚名,自然是实权来得重要。
公孙鸿信便放下心来,只当自己明白了王上的用意:温氏虽然丢了司军殿,毕竟仍是九司之首,七世家岂容他温氏一家独大?恐怕王上是想借着这傀儡殿主,暗地里扶持公孙氏,好与那温氏分庭抗礼。
如此便更对那位沈殿主生出几分轻视之意,是以当五弟前来求情,他便满口应承,让五弟的幺子、他那十六岁的侄子作为司香殿参与聚灵大会的领队。
只是司香殿印在沈殿主手中,公孙鸿信在聚灵大会报名的最后一日,才将拟好的名册呈给沈月檀过目。
沈月檀端坐案后看名册,他穿着司香殿近似紫红的苏芳色制式袍服,宽袍广袖上繁复绣着云纹、龙纹,细细纹路上又再覆盖了一层大叶牡丹的锦绣,华贵非常的织物衬得这青年愈发面如美玉,容颜俊秀,叫人不由看得发怔。也难怪王上要不远万里将这青年接了来,当真是美色误人。
公孙鸿信正胡思乱想,忽听那青年说道:叫公孙先生操心了,我昨日已拟定名册,送往聚灵塔了。
公孙鸿信下意识便应道:如此多谢殿主什么?
往日里但有上呈卷宗,沈月檀都是全无意见,只管盖章的,他也早养成了习惯。
谁料今日突然出了变数,公孙鸿信一时间险些转不过弯来,怔了怔忙又施一礼:沈殿主,聚灵大会是罗睺罗王域中每年一度的大事,关系一生前程,青年俊杰莫不看重。我司香殿中青年一代苦读勤修不辍,为的亦是在聚灵大会上一展长才。纵为殿中属员计,名册亦不可轻忽,殿主初来乍到,这事还请容卑职代劳。
沈月檀挑眉一笑,将公孙鸿信送来的名册扔回桌案,对身后随侍的下属做了个手势,那下属会意,便去靠墙的书架上取了一份卷轴过来。
沈月檀命那下属将卷轴交给公孙鸿信看,又笑道:公孙先生言下之意,是我在司香殿里白混了一个月,连各个部属都搞不清楚,如何能选对人?
公孙鸿信自然是这个意思,也自然是不敢当面承认的,只得连道不敢,将那卷轴展开看了。
正是司香殿报名聚灵大会的名册副本,其中人员竟泰半与他呈交的名册重合。剩余不同的几人,便是原本公孙鸿信受各方亲朋好友所托添上的,被沈月檀换成了更有潜力、却因无甚背景而被公孙鸿信筛掉的几名年轻散修。
聚灵大会虽然人人皆可观摩,参与名额却有定数,是以前期各世家、九司,以及王域各大宗门、商会,莫不殚精竭虑,争夺名额。那几人虽然修为不足,但机会难得,若在聚灵大会与各地俊杰同台竞技,纵然落败,也能收获体悟、经验,是不可多得的磨练。
只是如此一来,总有些资质出众却毫无家族支持的修士,便只得去争夺聚灵大会公开出来、任人参与的那一百个名额。
这规则倒与当初勇健武斗会异曲同工,聚灵大会也历来如此,众人私下里默认了。
不料沈月檀第一次出手,就触动了世家的利益,虽然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毕竟各世家的名额都优先留给了嫡系,也只有支系的子弟才想到要走司香殿的路子。
公孙鸿信一时恼怒非常,然而那名册上同时盖着司香殿印与聚灵印,再要更改,除非殿主出面
他一面思忖犯愁,一面却看见了愈发令他愤怒之事。
他原本拟作领队的侄子公孙光虽然在名册之中,却只是一名寻常队员,而领队的名字则赫然写着:沈月檀。
沈月檀已在侧头吩咐下属,将名册公示殿中,命众人提前做好准备,大会前一日就要集中在一处,等候领队训示。那下属领命正要离去,公孙鸿信忙站起来喝道:站住!
仿佛晴天霹雳一声吼,难道有人在司香殿中公然咆哮,那下属许是惊讶过头,竟当真站住了,征询般看向沈月檀。
公孙鸿信不等沈月檀开口,脸涨得通红,急急道:殿、殿主这领队,怎会、怎会?这次有天晶砂香炉问世,我司香殿若不能赢得香炉,如何令天下香道信服?殿主三思啊!
沈月檀朝那下属摆摆手,示意他离去,那下属竟当真走了。公孙鸿信愈发震惊,他本以为自己在司香殿中威望深重,说话分明比沈月檀有分量才是,谁知这青年不声不响,竟已经收买人心到这等地步。
实则不过是公孙鸿信想得多了。那下属名叫邢简,是一名无门无派的散修,正是沈月檀更改名册后,得到机会参与聚灵大会的其中一人。得到这样的天降之喜,自然巴不得早早将名册公示,令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沈月檀见邢简出了门,这才眯眼冷笑起来,这般表情,便无形间令得威压骤然加重,隐约有几分沈雁州的影子:公孙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质疑我沈某人无才无德,不配做领队?
公孙鸿信正有此意!
可惜依然不敢承认,一时间竟有些汗流浃背之感。然而他到底做了三十年副殿主,自认劳苦功高,顶着沈月檀威压仍不甘就此退让,又拐弯抹角,说道:卑职万万不敢。只是唉,殿主有所不知,勇健王域香道式微,华氏一族百年间凋零离散。而我罗睺罗域却侥幸逃过一劫,修习香道者众多。更何况尚有公孙一系,世代保留香道传承,与勇健王域大为不同。这聚灵大会既是以罗睺罗王域的传承为主,卑职担忧殿主往日所学沿袭勇健一派,一时之间恐怕应对不了
沈月檀从一旁琉璃盘中拈了枚仙人果,徐徐吃完了,才打断公孙鸿信的慷慨陈词,笑道:公孙先生何必绕弯子,你言下之意我听得明白,既然我在勇健王域修习香道,总要让司香殿瞧过了才能安心。若是能同你推荐的人选比试一番,能者任领队之位,自然再好不过。
公孙鸿信对他那侄子极有信心,闻言不由心动,正沉吟着如何表态,这若是殿主的意思
沈月檀已施施然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以我的意思,何人任领队,由我说了算,旁人无权置喙。公孙先生请回罢。
往日任他摆弄于股掌之间的青年如今翻脸不认人,公孙鸿信所受震惊前所未有,竟只能眼睁睁目送沈月檀离开。
待公孙鸿信回转家中时,依然未曾回过神来。他先前夸了海口,只道一盏茶功夫就能办妥,是以几家亲眷俱在他宅中静候佳音。
岂料如今佳音却全成了噩耗。
他那五弟公孙鸿纹得闻消息更是恼怒,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怒道:简直简直欺人太甚!领队一位,本就该有能者居之,我家小光虽然年幼,却是香道百年难遇的天才!那沈月檀凭什么!
只是公孙鸿纹这边厢义愤填膺,却引不起其余几家的共鸣。他儿子好歹还得了个名额,其余几家的子弟却连参与聚灵大会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只是他们心里有数,若说名额该当有能者居之自然是不敢应的。
便有人酸溜溜说道:五弟何必恼怒,左右不过是个领队的虚名,只要小光力克群雄,夺了天晶砂香炉,自然成为司香殿首席制香师,叫那殿主颜面尽失。只可怜我们家老四连观摩的机会也被剥夺,唉,二哥,此事当真无法转圜?你做了三十年副殿主,往年古殿主也要给你几分人情,怎的今年半分也不成?
公孙鸿信脸色晦暗,良久转为愤怒:不成了,名册已经公示,除非名册上有人身死,否则无从更改沈月檀做得太绝!哼,沽名钓誉的小辈,且等着看他出丑。
聚灵大会虽然难得,却不至于到动手杀人的地步,众人埋怨许久,到底不敢在师罗城中作乱,各自回去督促子弟修行,以期明年再有机会。
而此后城中有关沈月檀的流言则愈发不堪。司香殿竟也无人见过沈月檀炼香的手段,除了那几名意外得了名额的散修仍然欣喜外,竟是全殿上下忧心忡忡,唯恐被这新任的不省事殿主拖累,丢了天晶砂香炉事小,有损修罗九司颜面事大。
一时间竟人人自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