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想起父皇面沉如水的臉,諾諾受教。
韓韞玉收了書本,玉琢般的臉幽沉,慎重,「時疫者,國之禍事。時疫起,十室九病,朝染夕亡,傳染者難有活口,數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闔門不起。」
六皇子生來太平,甚至從未聽過時疫之名。此刻被他沉重的話所震懾。腦海全是哀鴻遍野,屍骨無存的畫面。
即雪災後,這是他第二次感受人間疾苦。
「那登州和蘇大人……」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充滿擔憂。
「浮屍百里,民不聊生。」
韓韞玉聲音很輕,很淡,卻讓六皇子心中一顫。
許多年後,縱使他坐享太平數十年,仍記得幼時老師臉上的刺痛和眼尾的紅暈。
那個清冷出塵,驚才絕艷的年輕公子,只有談及蘇大人時,才有了一點人氣。
「江山易定,明君難為,百姓乃君王之責任。百姓安,則國安。」他神情冷淡,字字珠璣,「今日就先到這裡,殿下回去細想臣課上之言,寫一篇短語交於微臣。」
從皇宮出來,韓韞玉徑直去了工部。
前頭那批物資在蘇希錦等人,離開後的第三天運輸出去,瞧著也快到了。
這些天工部應做第二批,然原本說好的日子卻一再推遲。
蘇希錦匆匆趕到隔離所,終於在東隔離區見到了王通判。
「你把隔離的百姓放了?」
她氣勢洶洶,上來便是質問,連最基本的稱謂也沒有了。
附近都是行走的百姓,見她怒氣沖沖,紛紛停下來看熱鬧。
「是,」仿佛早料到她會來,王通判乾脆承認。
「馬上將人召集回來。」蘇希錦睨著他,吩咐身後的郭久讓。
蒲帷之則在她身後,既不阻止,也不勸解。
王通判厲聲斥道:「不許去。」
他面目冷凝,執拗頑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蘇大人打的什麼主意。將百姓圈在一起,任他們自生自滅!說的冠冕堂皇,還不是走前朝的老路?」
還未散去的百姓聽見此話,紛紛圍了上來,警惕看向蘇希錦。連一直貼身跟著她的李全牛和金木雷都忍不住懷疑起來。
「究竟是關押還是隔離,蘇大人心知肚明。」
蘇希錦氣得手指發抖,原以為來時第一天便講清楚了,誰知他這麼軸。
「圈?本官可有安排飲食?可有安排醫師?」她深吸一口氣,「我且問你,把他們放回去,那些身體健康的百姓怎麼辦?」
「自然是居家團圓,闔家歡樂。」
「團圓?歡樂?」這次輪到蘇希錦冷笑了。
「你知不知道,他們之中有鼠疫感染者?你將他們放回去,傳染給未曾染病的百姓怎麼辦?」
王通判不以為意,「可他們都沒犯病,你將他們與可能染病者關押放在一起,何其無辜?」
「他們無辜,剩下的百姓就不無辜?甚至登州城外其他百姓不無辜?」
「鼠疫者,一傳十,十傳百,王大人非要讓整個登州城的百姓都染上時疫才肯罷休?」那是十萬人!
十萬人甚至更多,隔離五千,篩選出染病者,再對感染者進行治療。
她算得好好的,沒想到被王通判壞了事。
蘇希錦心頭失望,「來時韓大人曾言,你王通判雖迂腐固執,然忠君愛民。是以本官對你一直容忍、新任有加,甚至你頂撞上級,本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萬沒想到釀下如此大錯!」
王通判微愣,許是不知自己名聲傳到了京城。
「下官沒放發病者,」他眉頭微皺,聲音漸緩,「大人可知登州城內有多少百姓?每日飲食幾何?這麼多人關押下去,遲早彈盡糧絕。」
「那就開倉放糧。」
果然還是個孩子,王通判心存輕視,「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放了。」
「那就去青州、密州調,兩州沒有,就奏請陛下從國庫調。」
這麼簡單的程序還用她說嗎?
「調?大人說的何其容易,」焉知各州知州愛惜羽毛,顧全自身,生怕時疫進城,「登州城門不開,百姓遲早會餓死。」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格外大聲,不曾離去的百姓紛紛心慌意亂。甚至又冒出出城的想法。
蘇希錦眸子一動,說什麼都不能開城門。
如今時疫只在一城,一旦打開城門,便禍及全國。
「城中糧食還能支撐多久?」
現在糾結誰的責任已經無濟於事,唯有想辦法解決目前困境。
「最多六天。」
蘇希錦點頭,吩咐郭久讓,「麻煩郭將軍去向青、密兩州調糧。」
說著從腰間拿出一枚龍形玉佩,那玉渾厚潤白,上有五爪金龍。一看就是君王之物。
也是周武煦收回的那塊,這次出來,他特意拿給了蘇希錦。
王大人一驚一喜,驚的是她能拿到皇上貼身之玉;喜的是有了這塊玉,就能調到糧了。
蘇希錦將玉佩遞於郭久讓,令他務必將糧草帶回來。
郭久讓屏氣凝神,恭恭敬敬道,「是。」
「那大人,」蒲帷之上前一步,問道,「這些百姓怎麼辦?」
蘇希錦嘆了一口氣,「朝令夕改,失信於民,再難有公信力,且由他們回去吧。」
說著讓士兵將周圍的人群驅散,告誡他們回去戴好口罩,先不與家人同桌而食,同屋而立。六天後若無事,則與正常人無異。若有事,則告知官府。
「王通判,」她轉身,十分嚴厲,「病情原已得到控制,他日染病者加劇,你縱使以頭搶地也不能贖罪!」
王通判面有菜色,周身發冷,這時才醒悟自己的行為,有多麼的不理智。
城裡有一支隊伍,專門負責宣傳官府政策,提示百姓注意事項。
蘇希錦回去後,讓他們明日開始宣傳居家隔離,告誡百姓對自己負責,對家人負責。
城中原有四個區域,其中兩個是治療區,兩個是隔離區。王大人還算保持著最後的理智,只放了隔離區的人。
然蘇希錦卻依舊擔憂。
她讓人將隔離區每日犯病的人數報上來,算出轉化率。當看到由第一天的六百人,轉到八十人時,心下稍松。
卻仍不敢泄氣,就差一點了。
時間又過了三天。這三天,朝廷第一批物資運到,治療區每日死亡人數攀爬到了兩百。
醫館眾人寢食難安,徹夜不眠,單純如華痴也開始癲狂。
而每日接觸死者的女大夫們,更是情緒崩潰,男大夫早已麻木。
從隔離區出去的人,不斷犯病,又不得不送到治療區。
最嚴重的是城中糧食只夠吃三日,而郭久讓去青、密兩州後,音信全無。
糧食殆盡的消息不知被誰傳了出去,城中人心浮動。百姓又開始請神拜佛,喝符水,制五毒餅。甚至有的想趁著夜色逃離登州,都被守衛攔了回來。
「蘇大人,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蒲帷之聲音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