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長呢?”
我問他。
他們都在跟我鬧著玩兒,他們誰都不說話。
這是在玩裝啞巴遊戲嗎,他們都很能裝,我不再問他們,我自己去找他,我沒時間陪他們玩這麼幼稚的遊戲,我的排長還在等著我,他說好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能看見他。他是個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他從來沒有說話不算話過,他答應我的事,從來就沒有食言。
我向外走,外面還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走了很多地方,有很多人一直追著我,拽著我,喊我的名字,他們聲嘶力竭地叫我冷靜點,我莫名地看著他們,我很冷靜,不冷靜的是他們。
我推開了他們,他們說排長為了救一個老百姓,從黑夜的山崖滾了下去,下面是一個冰河,冰層稀薄,他們發現了河面上的冰窟窿。
他們出動了很多人,很多人去找排長,他們說沒找到,到處都沒有,他們說排長掉進了冰河裡,他們說派了人下去找了很久,撈了很久,還是找不到排長,冰下的水流很急,把排長帶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們在說笑話,胡說八道,像講故事。這個故事跟我,跟排長,一點關係也沒有。
排長怎麼可能去那麼遠的地方?他明明在這裡,他就在我一轉身就能看見他的地方。可是我沒聽他的話,沒等到他來就睜開了眼睛,所以他才故意躲起來不見我,他在跟我鬧著玩,他總是這樣,總是愛逗我,看我為他急,他就躲在哪個角落看著我著急故意偷樂。我要把他抓出來,狠狠罰他,罰他幾百幾千個伏地挺身,罰回去以後沒人給他打掃房間,罰他再也沒有田螺小兵給他做內務了。
我在那個河邊,那個山崖下面,我看都不看那個冰窟窿,我在那片亂七八糟的雪堆里扒著,這裡站了很多人,為什麼來了那麼多人,他們都聚在河邊,有人在鑿開冰窟窿往水裡下人,他們都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只管在那些雪堆里挖著,雪橇鏟被我扔了,如果他躲在下面,雪橇碰傷了他怎麼辦?我扔開手套,用手挖著,排長,你gān啥呢?你躲下頭gān啥呢?我都知道你躲這兒了你還不出來,你玩夠了沒有?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嗎?你不是說我一睜眼睛你就站我眼跟前兒了嗎?你這個騙子,大忽悠,你別調皮了,別鬧挺了,你說你多大的人了,還跟我玩這個幼稚的遊戲丟人不?咱不玩了成嗎?我認輸,你贏了,高興不?高興咱就出來吧,成嗎?你不是說回去還要給我請功嗎,你不是答應我要給我特別的獎勵嗎?排長,我想要的是什麼還沒有告訴你,你出來吧,出來我告訴你,聽話,排長,聽話……
他們都在拉我,他們他媽的都在gān嗎呢?!
白洋拽過我滴血的手指頭,我一腳把他踹倒了,他爬起來照著我臉上扇了一巴掌。
“清醒了嗎老高!”
他哭著沖我喊。
“都挖遍了!挖遍了!排長他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他說啥呢?我聽不見,只看到他嘴型在動,耳邊是嗡嗡響的空白。我茫然地瞪著他,然後我推開他,因為他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到了河邊冰面上的一個東西,反she著日出的陽光,我慢慢地過去,跪在了冰面上。
它在冰面上靜靜地躺著,上面覆蓋著雪。
手槍的形狀,它總是被放在胸前的口袋裡,總是溫熱的,帶著火熱的溫度。現在它冰冷,覆著一層雪碴。
我慢慢地撿起它,撿了幾次,手指不聽使喚,抖動著,幾次,它都從我指尖掉下去。
心臟的部位是一片麻木,沒有任何知覺。忽然像哪裡掉了一塊,一根尖刺扎進去的刺痛,那種痛漸漸蔓延開來,越來越大,如千斤巨石,越來越沉重地壓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管,一塊塊崩塌陷落,手指握緊那冰冷的火機,顫抖著毫無力氣,我將它攥緊,攥進我的骨ròu,分筋錯骨地撕裂,血紅後是無盡的黑暗,我兩眼一黑……
“老高!!……”
“快!擔架!……”
……
巍巍蒼山,白雪皚皚,悽厲的風聲吞吐著嗚咽,一片冰雪的世界,無qíng覆掩著這片大地。呼嘯的林海像在沉沉呼喚,呼喚蒼莽大地的盡頭,聲聲巨慟的悲鳴……
我停下了手中的筆,筆尖顫抖著,寫不下去。鋼筆在紙上停留下了一個墨團。
窗外,陽光照she著開闊的營區。遠處傳來年輕戰士的廝殺聲。周末,這幫小子還在加料,從我來到這開始,就一點點感受著我剛剛來到軍營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我和他們一樣,也是一個新兵,全身都是新兵蛋子的青澀和新鮮,懵懂地闖進我的軍旅生涯。
現在,我已經是一名共和國軍官。肩上的軍銜記錄著這些年的沉浮軌跡。我送走一批批退伍的老兵,又迎來一批批新兵。我體會到了當年排長送走他的兵的感受,知道了他當時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心qíng。
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我桌前的筆記本:“寫什麼呢?我瞅瞅!”
他要把本子拿過去,我按住了:“你不能看。”
“得瑟,還不讓看。”他笑著擼了一下我的頭頂,我抬起頭對他一笑,他利索地解下武裝帶掛在衣架上,陽光照she著他挺拔矯健的背影,他轉過頭來,陽光籠著一張英氣勃發的面龐:“高首長又在做秘密工作了,行了,我不刺探軍qíng!”
他沖我笑了,笑得又調皮又俊美,他戴上軍帽開門走進陽光里,我微笑著目送他筆挺的背影走遠,走進明晃晃的陽光籠罩中。
他是我的愛人。他在軍中陪伴著我,是他和我,一起走過軍中這些年的歲月。
我想,在今後的人生,他就是陪我走下半輩子的人。
我鋪平紙頁,目光回到那些文字上,看著停留在紙上的那兩個字。
排長。
我盯著筆尖,那裡漸漸恍惚,我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快要結束的那個傍晚,我坐在營房的牆根下。
蒼藍色的天空暮色四合,營院裡飄著伙食的飯香。有一絲溫濕的氣息混合在空氣里,那是早chūn來到的氣息。
焦陽坐在我的身旁,我們坐在台階上,在裊裊炊煙里,一起望著暮色里寧靜的軍區大院。
焦陽抽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搖搖頭,他放進了自己的嘴裡,點上了火。
他從來不抽菸,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抽菸。
煙霧緩緩上升,焦陽和我靠在牆邊,聽著籃球場方向有節奏的籃球落地聲。天邊掛著晚霞,火紅地燃燒著天際線,勾勒出瑰麗的形狀,映著焦陽俊秀的側臉。
“我走了以後,會不會想我?”焦陽轉向我,輕笑了一下,問我。
“會的。”
我回答他。
“不要騙我。”他還是輕笑了一下,眼中浮現出我所熟悉的惆悵。
“真的。”
我側頭看著他,和他視線相jiāo,焦陽看著我的眼睛,許久笑了笑,煙霧模糊了他的微笑。
“謝謝。”
我們就這麼坐著,他擒著煙,看著軍區上空蒼莽的天際。
“終歸我還是帶不走你。這大概是我最大的遺憾。”焦陽說。
“對不起,副教導員。是我食言了。”我低沉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