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水疑惑端詳著她。
雲鬟含笑垂眸,目光所見,卻正是那日在徐府水閣廳內,當外頭下人叫嚷“死人了”之時,她驚而回頭,目光無意掠過廳內眾人。
也正是在那一刻,這花廳內數十客人,甚至連同戲台上花解語跟其他小戲們,形態各異,種種qíng形,都在她眼底一覽無餘。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看見人群中葛二自顧自吃酒,面色不改。
也看見戲台上花解語神色如常,舉止如常,只雙眸中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愴之意——當時她回想到此事之時,還有些懷疑花解語,直到明白他身著戲裝,無法進山dòng殺人才釋懷。
但就在那同時,她自也看見了周天水。
當時周天水正舉著杯子要喝,聽見這一聲之時,面上並無尋常客人所有的驚疑不定之色,他只是眉頭微揚,唇角斜挑,反而是一種類似“饒有興趣”般的玩味表qíng。
而當縣丞主簿等回到廳內,宣稱外頭真的有人被殺了之時,雲鬟正全神留意找尋葛二,但當她邁步往葛二方向而行之時,卻自也看見了坐在旁側的周天水。
他也並沒有似其他客人一樣或跳或叫,卻是正盯著她看,雙眸之中,微微有光,面上表qíng似笑非笑。
——他似乎早就知道雲鬟會有所行動,而且正期盼地等待著。
從那時開始,雲鬟就知道周天水必然不止是一個成衣店掌柜而已。
那他會是什麼身份?
周天水有些氣虛:“可……可你是怎麼看破我、我的裝束的?”
雲鬟點了點自己下頜,道:“鬍子歪了,幾乎我每一次相見,周兄的鬍子都跟上次不同。”
對別人而言稀鬆尋常絕無破綻,但對雲鬟而言卻簡直驚悚——哪有人的鬍子一天一個樣兒,鬍鬚長的地方都跟上回不同。
周天水大窘,面上露出尷尬之色:“誰會留意到這樣的細微之處?何況我已經很仔細粘在原處了。”
他竟然認了,只是神色有些悻悻地,仿佛覺著自己敗露的十分可惜。
雲鬟忍不住笑了:“另外還有。”
周天水氣不打一處來,舉起杯子喝了口清茶:“請說?”
雲鬟目光移動,看向他的手,慢慢說道:“周兄的手,細白的很呢。”
周天水一驚,將手往衣袖裡縮了縮:“又怎麼樣?本老爺擅長保養。”
雲鬟忍俊不禁,悄聲又道:“那……周兄的保養之術可甚是驚人,如何連男子的喉結也都保養的不翼而飛?”
這話一出,周天水面上泛出薄紅來,忙舉手在頸下按了一按,把那衣領又往上扯了扯。
這一回,卻咬了咬牙,並沒做聲,只是蹙眉盯著雲鬟,目光里透出又是惱恨又是不信之色:“你果然……果然都知道了?”
雲鬟搖頭道:“其實我並不習慣盯著一個男人細看,只不過有時候……會記住一些。原本我也不敢往別處去亂猜測,可是……周兄可還記得元宵那夜放蓮花燈?”
周天水聞聽,如坐針氈:“放燈又怎麼了?”
雲鬟張了張口,看著他有些焦慮不安的神qíng,忽地心頭一動,便垂眸道:“並沒什麼,只是……周兄在那夜十分高興。”
周天水略鬆了口氣:“高興又有什麼不對?”
雲鬟道:“你當時就是太高興了,所以曾高高地笑了兩聲。”
周天水一怔,繼而色變:“你、你的意思是……”
雲鬟微笑道:“我當時不禁疑惑,為什麼一個看似穩重的中年男子,竟會有那樣奇異的笑聲?就類似是……”
周天水面上的紅越發重了幾分,忍不住又拿了茶杯來,低頭看了眼,猛地又灌了一口,口中喃喃嘀咕道:“可恨可恨……竟給個小丫頭把什麼都看穿了,真真兒是沒臉再回去見人了。”
雲鬟卻不笑了,只淡淡抬眸:“現在……周兄可以跟我說實話了麼?”
——周天水出現的時機十分的玄妙。
雲鬟本來心無旁騖,更如她自己所說,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就算相處有些親近,也從來是守禮守矩,哪裡好死命盯著人家打量、搜尋什麼破綻?
只可惜她不是尋常人。
那些破綻,浮浮沉沉,就如此刻杯中的雀舌,隨著水流踴踴躍躍而動。
然後,是那日……從徐府回來,猛然觸動的關於巽風的記憶。
她當然沒有跟周天水說,年前她帶著林嬤嬤等逛街的那天,正是周天水成衣鋪子初開那日,她經過店門,從那半掩的門扇里看進去,曾看見過一道挺直的身影。
彼時鋪子裡光線極暗,那身影就似一道朦朧的剪影。
雲鬟也未在意。
但就在想起了雨中那人是巽風之後,一切都迎刃而解。
再然後,卻是……在蘭亭,望見那紅衫男子之後的路口,那驚鴻一瞥白駒過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