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跪著,任由五行定元陣的光芒將他罩住,將他化為塵埃。
他的手中,卻緊緊握著她的血。滿掌冰涼。
三生三世,他要與她一起,不離不棄。
在消散前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輕輕念出她的名字:
“蘇猶憐……”
蘇猶憐發出一聲尖叫,霍然驚醒。
重衣盡濕,她的身子就像是從湖水裡撈出來的一般。低沉的夜色緊緊包著她,像是貪婪的妖魔。她的尖叫聲依舊迴響著,心中充滿了驚惶與痛苦。
臨死訣別的絕望感是那麼真實,幾乎讓她瘋狂。良久,她方才控制住qíng緒,回想起這只是個夢。
但這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到就算已經醒來,她仍然記得很清楚每一個細節。
龍皇的面容,在夢中竟是那麼清晰。他抱住她的溫度,似乎現在仍然在手臂間蔓延著,她仍無法從極度的震驚與絕望中清醒。
直到曙光穿透窗欞,她才真正冷靜下來。
是的,那是夢。
龍皇臨死前緊緊擁抱的,絕不應該是她,而應是妖族的公主,九靈兒。
那是妖族最後的傳說,但傳說已經過去一百年了。
一百年,妖族已幾乎從大地上完全消失。昔日的龍皇城早就不在了,石國也成為一片廢墟。妖族失去了龍皇城的庇護,完全無法反抗人類的殺戮,只能躲在黑暗之處,越藏越深。
而同時,長安城卻更加輝煌,唐王朝成為有史以來最qiáng大的帝國。紫極老人隱居於終南山,開創了一座書院——摩雲書院,繼續為大唐盛世培養著人才。他的雄心已經消磨,但摩雲書院的弟子卻一個比一個出色,摩雲書院幾乎成了大唐的象徵。
蘇猶憐自得到雪隱上人的庇護後,回到了雪原上,卻再無人敢與她為難。承平日久,雪隱也不再跟紫極老人敵對,反而越來越多的jiāo流起來。一年前,他將蘇猶憐送到摩雲書院就讀,學習人類的道術跟學問。
在雪隱法術的封鎖下,蘇猶憐已不記得自己曾在龍皇城中的一切,不記得自己曾仰望過那湛藍的影子,但她仍知道龍皇和九公主,也知道石星御與君千殤這場驚天一戰。
百年來,人類津津樂道這場勝利,文人墨客們甚至編撰出了數十個版本在長安城的坊間傳唱、演出。倖存的妖族們則在黑暗中低聲啜泣,訴說著刻骨的屈rǔ與悲痛。
卻沒有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因為傳說決戰當日,一輪光芒自天而降,隔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這百年前無人得見的一幕,又為何會出現在她的夢中?
難道僅僅因為,就在數月前,石星御已突破了百年封印,重新出世了麼[1]?
想到這裡,蘇猶憐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她還清晰的記得當石星御重新出世的那一刻,終南山頂的天空盡皆化為湛藍,藍得那麼純粹,那麼妖異,宛如一塊琉璃,絕無半點風色。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恐懼。沒有人知道,這位被封印百年,又痛失摯愛的魔王,將怎樣渲泄他的仇恨,又將給天下開啟怎樣的浩劫。
也許,人類延續百年的大唐盛世,即將因此終結。
但或許,這對於妖族而言是一件好事。
蘇猶憐卻並沒有感到喜悅。也許是由於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也許是一百年的時光太漫長,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個只會彷徨、任人欺凌的小雪妖,也再不覺得人與妖族的分界那麼重要。因為在摩雲書院裡她經歷了很多事,也認識了很多人。
那是與以前她遇到的完全不同的人類。他們的行止是那麼有趣,他們的笑容是那麼溫暖。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李玄。
摩雲書院本屆大師兄李玄,這個吊兒郎當像個小無賴的傢伙。想到他,蘇猶憐嘴角便禁不住掛了一絲微笑,噩夢的驚懼慢慢消散。
若不是因為李玄,石星御也不會再度出世了。
雪隱上人派她進入書院的一大目的,就是讓她阻止李玄釋放出龍皇。但她沒有做到,或者不忍心做到。於是,李玄最終無意中一步步打破封印,將石星御放出,才造成了這樣的一場災劫。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並不覺得後悔。
只是,心底淡淡的迷茫。
她不能明白,為什麼石星御呼喊的,不是九靈兒,而是她的名字。
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場夢麼?
一場她做的夢?
但,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夢?
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夢,一個沒有君千殤、沒有石星御的夢,只有她與李玄,只有他們兩人,為什麼不能有這樣的夢?
她的心輕輕抽搐起來,痛得宛如破碎。
突然,一個聲音輕輕道:“我為你編織的夢境,你喜歡麼?”
那聲音就像是早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澈而寧靜,溫涼如玉,悠悠在蘇猶憐耳邊顫響,如繚亂一抹輕弦。
蘇猶憐猝然抬頭。
漆黑的雙翼,張開在天邊,簇擁著一束纖細的影子。幾乎沒有光能映亮他,他就仿佛是誰留下的yīn影,永遠抹拭不去,永遠印在天涯盡頭。
隨著蘇猶憐的目光望過來,兩隻巨大的黑翼緩緩飄舞了起來。纖細的羽毛極長,沒有骨,沒有ròu,飛揚而起,像是他體內生出的yīn霾,在空際留下一蓬散亂的血影。
然而他的臉卻極為妖艷,襯在漆黑的雙翼中,像是污血中綻出的一朵花。
他的雙手輕輕舉起,手中捧著一個人頭,向蘇猶憐遞去。
“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