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被人稱為少帥。
已經不知道是從哪一代開始了,樓家的每一個長子在他記事開始,就知道一件事:凌陽的地下埋有一個千年之前的吳蘭地宮,地宮中有足以擎天的寶藏。把寶藏起出,這是樓家男人世代被賦予的yù望和使命。樓少白也不例外。
他的祖父是前清同治年間的朝官,父親是湘軍的gān將,他十歲就與清政府公派的最後一批留學生一道,登上遠赴美國留學的大洋輪,還未學成歸來,就在大洋彼岸聽到了清帝遜位,大清覆滅的消息。而他的父親,也早已成了亂世之中擁兵自重的軍閥。他在美國留了三年,回來後,到十八歲的那年,他的父親在一次與別派軍閥的地盤爭鬥中意外喪生,於是他接手了他父親留下的攤子。不過數年,因了他的鐵血與果決,兵力和地盤迅速擴展,虎踞江北。他雖年輕,卻成了叫誰也不敢輕視的著名軍閥勢力。
少時的留洋經歷讓他言行西化,脫下軍服之時,他便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俊美無儔。他亦知曉民主治國的公理,但卻從不相信在這裡,這公理能暢行無阻。
這裡,這世代,人或萬物具備,或一事無成,或青雲直上,或huáng泉永墜。鐵血、槍pào、搏殺、固位,這才是他篤信的公理。
他很早就知道,樓家擁有通往地宮的半張地圖。而另半張,則在凌陽城一戶池姓的世家手中。樓池兩家數代恩怨,糾纏不清,到前清咸豐年間的時候,兩家當時的家主曾為這地宮寶藏而放下嫌隙,約定共同拼圖尋寶。只是未曾料想,那池家人卻臨時起意,意yù謀命奪圖,獨吞寶藏。他的曾先祖奮起取了池家先祖的xing命,護住地圖而返,只也身負重傷,返家後不久便身亡。自此樓家與池家勢不兩立。又一百年過去,世事巨變,輪到他成樓家之主。
凌陽並非兵家要地,只這數年,卻一直遭到另兩派軍閥勢力的爭奪,你進我退,你來我往。在他穩住了自己的江北地盤,把目光投向此地的時候,軍閥汪直正敗退出城。而尚未來得及品嘗喜悅的勝利者就遭到了他的進攻,毫無懸念地,他奪下了凌陽,率軍而入。
他唯一的目的,是地下的吳蘭地宮,之前的那兩派軍閥也是與他相同的目的。現在,凌陽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說了算。只是凌陽何其之大,若無完整的地圖,想找到千年之前埋藏於地下的那個地宮寶藏,何其笑話!所以進駐凌陽的第三天,當他見到上門尋來的媒人,道凌陽百年望族池家意yù與他攀親,兩家永結秦晉之好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
他要尋到地宮,就必須要有完整的地圖。另半張地圖在池家手上。池家是此地的百年望族,他雖新占了凌陽,卻也不能殺上門qiáng要地圖。且那池家自天下紛亂以來,就一直依附著汪直的勢力而得保全。如今他成了凌陽的霸主,本就與樓家有宿怨的池家失了保護,自然要討好於他。或更甚者,是受汪直指派,想要暗中圖謀他的半張地圖,這聯姻示弱便是在爭取殘喘的時機。他明白對方的心思,卻也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為什麼不答應?他也正好想借這機會,探清池家的底細,最後再伺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這就有了他與池景秋的第一次見面。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但只掃過一眼,他就看清了她的底,甚至從她走路的勉qiáng姿勢上判斷自己娶了一個裹腳的舊式女人,現在不過是為了迎合他而穿了西洋婚紗,蹬上皮鞋,扮成最摩登的新娘。
他其實對舊式女人並無成見,也不會因為對方是新派女子而多看重些。她只是為樓池兩家搭設相互利用關係的一座橋而已。至於她的想法,他並不是很在意。以後的某一日,當他完成了自己的夙願,只要她還願意留下,他也會考慮給她一個恰當的安置,比如送回他的老家,讓她侍陪自己的祖母。
他知道自己是個冷酷的人。對於人格來說,這是巨大缺陷。但這能讓他時刻保持著最冷靜,最清醒的頭腦。所以他不想改變。
或許是嗅出了他身上的鐵血之味,在他牽了她的手,二人端坐到照相機前拍婚照的時候,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驚恐和不安。他知道她怕自己。
或許她在成為他的夫人後,背後還會有池家人在cao縱她的一舉一動。但他並不放在心上。身邊的這年輕女孩,沒那種本事。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他曾經以為是只逆來順受小綿羊的未婚妻,竟然會在半個月後他們婚禮的前幾日,與她的qíng夫私奔了。雖然池家帶人追回了池小姐,盡力想要隱瞞下這件醜事。但凌陽是他的地盤,池家近旁日夜有他的人在暗中監視,這樣的事qíng怎麼可能瞞得過他。他甚至抓回了那個漏網的qíng夫。滿園chūn戲班裡的當紅男旦玉堂chūn。
他對池小姐並沒什麼好感。但和世上所有男人一樣,對於一個即將要冠上自己姓氏的女人,竟在新婚前日做出這樣的事qíng,不啻於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他對池家人的厭惡更深一層。
本來他是想悄悄處理掉玉堂chūn的。但在與池小姐拜堂的時候,當他看到紅蓋頭下的她絲毫沒有應有的羞慚,甚至連之前面對他時的恐懼都不再的時候,他的怒意稍稍被激燃了。
是的,她雖然紅妝覆面,但她從出現在他面前開始就挺直的肩背,被喜娘牽著走時的不疾不徐的步伐,無一不是在告訴他,這個女人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羞慚。所以在聽到司儀高呼將新娘送入dòng房,他目送她背影的時候,心中就冒出了一個羞rǔ她的念頭。
他必須要叫她知道,什麼是為婦之道。
dòng房裡,紅燭高燒下,他把她的qíng夫丟到她腳下的地板之時,這一刻他有些驚訝。
她的反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沒有恐懼,沒有羞慚。她看到他和玉堂chūn一道出現的那一刻,臉上唯一的表qíng就是呆怔,仿佛從不認識這個戲子。然後,她就垂下了眼睛。他看不透她的心思。
預期的效果沒有出現,這讓他更不快。他決定再試探下她,所以踩在了玉堂chūn那只比女人還要白嫩的手背之上,毫不留qíng。
這一次她果然有反應了。他在她目光中看到了一絲不忍。一念之間,他決定打死玉堂chūn,除去這個新婚妻子帶給自己的羞rǔ。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更加意外。
玉堂chūn哭泣求饒,說自己與她之間還是清白。不過一個出賣面孔和嗓子的男子,槍口下這般,本也沒什麼。正好讓她看清,她曾想要與之一道私逃的男人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軟骨頭。讓他意外的,還是她的反應。她竟然毫不在意地讓他打死他,只要不在她的面前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