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松道:“天下說大,大至八荒四合。說小,小得不過心田方寸。大將軍如此發問,我只能說,何處心安,何處便是我的去從之地。”
“何處心安,何處便是我的去從之地……”
霍世鈞重複了一遍,微微一笑,目送張若松的背影下了隴丘,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迷離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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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興二年十月,赤水南的那場平叛之戰收官,皇帝及其代表的新勢力獲得全面的勝利。鍾一白獲得體面自盡、鍾家昔日黨羽被血洗清肅的同時,皇帝又追封賜諡當年在破城日與城同殉的一gān臣子。薛笠諡“忠毅”,追封太子太保,身後無比榮耀。
十月中,仍舊駐蹕金京的皇帝昭告天下,三年內全國徭役賦稅減半,天下休養生息。隨後,復此時仍在北方的霍世鈞永定親王爵,世襲罔替,加封一品定國大將軍,並命使臣送去赤金虎符。這是一枚被金京的皇帝下過特命,可以自由調遣全國兵馬的印鑑。
十一月初,皇帝再次發昭,加封此時已回洛京的霍世琰為仁孝平中王,饗封延州,命赴王任。與此同時,一支十萬人的大軍渡過赤水,向著北方仍處於噠坦掌控的失地浩dàng而去——皇帝祭天昭告天下,誓衛大元土地,寸土不讓。
十二月,霍世鈞和他的虎師已經將噠坦的主力趕向了涼山之南的華州。
華州是個標誌xing的地方,一旦奪回,這場持續了兩年多的收復失地的艱苦戰役也將獲得完全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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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冰雪覆蓋大地。漆黑的夜裡,虎師主帥大帳中,一身戎裝的霍世鈞坐於帳中,若有所思。對面的氈簾忽然被掀開,隨了進來的人,湧進一陣夾著雪片的狂風,風卷過桌案之上的燭火,照得霍世鈞的臉色也如那燭火一般,明滅飄忽。
來的人是宋篤行。
他坐到了霍世鈞的近旁,看了眼置於桌案一角的金色虎符,說:“我剛得探子消息,金京的大軍在與韃坦殘部打過幾場遭遇戰後,日夜行軍追了上來,與我們的部隊在二十里外的平丘遭遇,雙方發生了衝突,所幸被及時制止。大將軍,你怎麼看?”
霍世鈞抬起眼皮,看了眼宋篤行,沒有說話。
金京的嶄新皇朝,在平定了內亂之後,此刻亟需一場足以向大元子民展示他們抵禦外族能力與決心的重大勝利。所以他們日夜行軍,想搶在虎師的前頭到達華州。
“讓出道吧。傳令下去,我軍停止北上,原地駐紮。”
霍世鈞慢慢道。
宋篤行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裡忽然湧出一種複雜的滋味。仿佛鬆了口氣,卻又像是淡淡的失望。
“大將軍……”
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定住了。
面前,這個如潭沉、如岩礪的男人,他已經不是十幾年那個前曾毫不眨眼地坑殺萬人的意氣少年了。
“大將軍,我不服!”
氈簾忽然再次被掀開,崔載沖了進來,一臉一頭的積雪,似乎在外候了許久。
“大將軍,我們辛辛苦苦打了這麼久的仗,終於到了最後關頭,噠坦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打下華州,全地便得光復,這一天指日可待,為什麼要把功勞算在他們頭上?”
他顯得非常激動,以致於連該有的禮節都不顧,徑直大步到了霍世鈞的面前。
“崔將軍,不得無禮!”
宋篤行急忙起身制止。
霍世鈞道:“崔將軍,打了這麼久的仗,也該讓你,還有別的將軍和眾多軍士們歇歇了。”
“大將軍!”崔載雙目圓睜,鼻翼翕動,“你怕什麼?只要大將軍你一句話,我崔載甘願萬死不辭。別說這小小的華州,就是整個天下,我都能替你打下來!”
“崔將軍!休得胡言亂語!”
宋篤行厲聲喝道。
霍世鈞不以為意,略微擺了下手,道:“崔將軍,我問你,你的麾下軍士們,餓了,吃摻沙粒的飯,嚼僵冷的餅,渴了,抓一把雪裹成團下咽,甚至餓著肚子也能跟著你一路打勝仗,為什麼?”
崔載一怔,囁嚅了下唇,說不出話。
“那是因為他們打的是侵占了我國土的北蠻。滿腔熱血,毫無怨言。如果讓他們掉轉槍頭,去與曾經是兄弟的大元士兵們打仗,他們還會這樣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嗎?”
“崔將軍,如果今日一切,發生在十年之前……不說十年,就說數年之前,我或許,也會與你有同樣想法……”他頓了下,緩緩站起來,看向宋篤行和崔載,“他會是一個牧天下的皇帝,我一早就知道這一點。旁人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你們跟我這麼久,沒有你們,也就沒有今天我經久夙願的實現。我向你們保證,至少十年之內,我霍世鈞能保你們富貴榮華。”
“大將軍!”崔載猛地跪地,身上戰甲嚓嚓而響,“士為知己而死。我崔載不求榮華,唯大將軍馬首是瞻。往後大將軍去哪,我就去哪!”
“好兄弟——”
霍世鈞到他身前,雙手托他而起,“我霍世鈞可以不爭天下,但還是那句話,就算為了你們這些曾經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別的,無論如何也會爭上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