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輕笑,低聲道:“明早等孩子們醒來,怕是要失望了呢。我跟他們說,爹爹回來的時候,要是長了一臉的鬍子,叫他們別嫌棄,那是爹爹特意留起來的,好讓他們扯著玩呢,你不知道,咱們小兒子可天天盼著扯你鬍子呢……”
霍世鈞低聲呵呵笑了起來,回頭再看一眼小兒子,凝視善水片刻,伸臂將自己的妻摟入了懷中——
☆、第八十七章
剪燭qíng,裁雪意。拆鬢解青絲,婉轉垂雙肩。繾綣qíng濃,不覺已是夜半,窗外風雪也漸停歇。
綺羅帳中,善水如貓般閉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貼著心口,一下下默默數著也不知是自己,還是發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擂鼓終於漸歇,她絲毫不覺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無,悄悄將摟在他腰間的臂收得更緊了些,仿佛生怕一鬆開,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怨不得她這樣。十年裡,他留給她的最深記憶就是倚門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後,再也不要離開我和孩子們……”
仿佛是夢囈,又仿佛是心語,她幾乎沒怎麼想,便就這樣信口慢慢說了出來。她感覺到他的手像她一樣,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緊了,卻沒說話。
“柔兒,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記它的模樣了。”
他開口的時候,這樣說道。
~~霍世鈞結緊善水身上毛氅的領扣,幫她戴正了帽,低聲問道:“冷嗎?”
“不冷。”
他微微一笑,將她抱上了馬,自己坐在了她身後。在門房驚詫而恭敬的目光注視之下,策馬而去。
萬籟無聲,天地寂闃,在這個已經陷入了沉沉夢鄉的雪國里,單調卻悅耳的馬蹄踏雪聲中,馬匹馱著背上的雙人,穿過一條條縱橫相jiāo的陌巷與闊道,在身後刺白的積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跡。
他策著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又仿佛,他將要永遠告別這座城。他的一隻臂膀始終緊緊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斷牆殘垣的永定王府前。只不過此刻,那扇大門裡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gān淨寧靜得仿佛它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剛前幾天,我帶著孩子們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進去看看嗎?”
她見他凝望著那扇緊閉的門,道。
他鬆開了她的腰身,下了馬,慢慢跪在了雪地里,朝著青蓮堂的方向叩首伏地。起身後,上馬而去。
“走吧,去城頭看看。”
他低聲道。
正這時候,過來了一列夜巡的士兵。士兵們發現了異常,立刻執了槍戟圍上來。等看清馬上的竟是他夫婦二人,驚詫之下,口稱王爺,紛紛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時候,這群士兵仍覺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麼可能?他現在不是應該還在挺進華州的大軍路上嗎?他們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都正在翹首等著他率著他的虎師攻下華州,徹底光復這原本屬於大元土地的最後一刻。那,必定是一個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偉大時刻。最後的勝利眼見就要到來,他怎的竟出現在了這裡?“我明白了!”
一個士兵忽然脫口而出,很快卻又閉上了嘴。
“明白什麼?”
邊上的人立刻紛紛問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這才謹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後握起兩隻拳頭,對頂。
“你是說,王爺他要——”
眾人頓時明白過來,嘴快的已經脫口而出,卻被邊上另個人噓了一聲。
“不可說,不可說……”
四周仿佛壓下了一陣肅殺寒意,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沒人開口說話,半晌,有人低聲嘆了一口氣。
“想過安生日子,慢慢等著吧。還要看有沒有這個命……”
~~當北城門的守夜門卒認出是他的時候,同樣,用驚詫而順服的目光目送他牽著她的手,沿著階梯,登上了高高的城頭。
這座城市,在透著清輝的這個雪夜裡,仿佛一軸無邊無際的長卷,緩慢地在他們面前鋪展了開來。視線的盡頭,那座整齊而宏宇的建築,就是這個帝國的皇宮。
他收回了視線,伸手撣去積在城牆牆壁上的積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磚塊。這塊方磚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過留下的傷痕。
他用手觸摸過這缺角。
“少衡……”
善水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
“天下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閃失,再無第二。所以我不會走。”
他曾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
不想卻一語成讖。
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她知道,無論是她還是他,他們都沒有忘記這件事。並且這麼久以來,他和她,誰也沒再提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開。那仿佛已經成了表面看起來完好的一道傷口,一碰,裡頭的血與ròu就會綻破而出。
此時,她忽然想開口說點什麼。儘管她也不知道,她應該說什麼。
就在這時,他卻忽然從那塊青磚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轉身下了城頭,抱她再次上了馬背,不再放韁緩行,馬蹄踏過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濺出清越的疾馳之聲。
她知道他應該是要帶她去什麼地方,所以沒問。只是最後,當他把馬停在了皇宮的南大門前時,她驚詫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