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跪於亡夫靈側,看著一波波弔祭之客到來,離去。他們無不邁著端方腳步,最後停於她的身前,從側旁伺候之人的手上接過已經點燃的清香,最後cha入供爐之中。他們的表qíng或悲,或痛,或肅,或穆,甚至有人借了轉身的機會用各異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未亡人——而她只是低頭木然跪著,仿佛游離在了這個充滿悲傷壓抑氣氛的靈堂之外,直到她視線所及數尺之外鋪了素氈的地面之上,出現了一雙男人黑色的繡口皮靴。
“大爺,您來了……”
大管家崔多福安排在此迎送弔客的家人見已經纏白的徐若麟到了,迎上去,遞過一柱香火。
徐若麟對自己的這個兄弟,就如同他對這座氣派宏宇的魏國公府一樣,委實談不上有什麼感qíng,但也不至於厭憎。所以先前驟然曉得他的故去,qíng緒只以驚愕居多。此刻回府,入目一片素白,以兄弟禮拜祭,將香火cha入祭爐中,視線落在靈堂正中那面碩大的奠幡之上時,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自己十五歲那年在國公府的書房裡,他向父親提出要去北方,遭到拒絕繼而發生父子衝突時的qíng景。那時候,徐邦達還只是個瘦弱的五歲稚子,站著還沒他的大腿高,正巧也在側,睜大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他與父親對峙,徐耀祖拍桌怒吼時,他嚇得哇哇大哭,被聞訊而來的廖氏匆匆抱走了。
一晃眼,一切便都這麼過去了。
他的心中,忽地掠過一絲傷感。
只是,當徐若麟轉身,終於把目光投向那個穿戴了重孝跪在地上的自己兄弟的未亡人時,這一絲傷感便也稍縱即逝了。
他正對著她,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到了她的臉上。
方才進了國公府大門,還沒入這靈堂,他便已經知道了這幾天在這座高牆宅子裡發生的一切。
雖然低垂著頭,她的額角亦刻意被鬢髮所掩,但是那塊已經結了疤的暗紅色傷痕布在她白得如同透瓷的一張臉上,還是清晰可辨。想像著她當時流血的樣子,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陣難以遏制的怒意,暗暗捏了下拳。
如果他比現在年輕十歲,又如果,他沒有歷過前世,這樣的一刻,他或許會不顧一切地再次奪了她——毫無疑問,因為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仿佛感覺到了他的注目,一直低頭的她忽然抬起了眼,與他四目相對。
這是這一世,或者說,連同上一世,他第一次見到她用這樣的目光對自己對視。沒有恐懼,沒有驚慌,更沒有什麼含qíng脈脈。她看著他的目光里,只有厭憎,那種仿佛發自骨子裡的甚至帶了些許恨意的厭憎。
他一怔,還沒回過神的時候,她的目光已經掠過了他,轉而投在那面白色的奠幡之上,神qíng漠然如水。
“大爺,您這邊走……”
他還微微惘然時,邊上下人低喚,抱廈口亦傳來喝道聲,瞥見後頭有人抬上新的祭禮,驚覺自己擋了道,點了下頭,轉身而去。
跨出這座靈堂,他遠遠站在抱廈外的空地上,目光透過青霧繚繞中的重重人影,最後再一次尋找到她如冰雕般的側影時,終於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雖然到此刻,他還沒想明白她方才為何會用那種帶了恨意的目光看自己。但向來,自己種因,自己得果。比起前世他加諸在她身上的,他此刻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廖氏的這一茶碗?倘若她亦曉得前塵事,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怒意後,該有的反應,不但不會感激,反是譏嘲與鄙視吧?
~~
國公府大辦喪事,請欽天監司歷看日子,擇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出殯。不短的一段日子裡,偌大的門庭需得有個主事之人。一早訃訊剛發出去,半日裡便先後來了平陽侯、將夏侯等幾府的客。徐耀祖平日一心修道,對家事撒手不問,如今嫡子驟喪,心中悲慟,只發話叫一切都往隆盛里辦而已。廖氏痛失愛子,以淚洗面臥chuáng不起,更管不了里里外外的事。怕禮數不周被人詬病,最後便由國太做主,叫二房的次子,官任正四品右通政的徐耀顯協徐耀祖迎會堂客,董氏攬總女賓往來及家事,再由崔多福周平安等大管事在旁協力。董氏自認也是能gān的,只不過從前先天比廖氏矮了半個頭,此次有機會露臉,自然日夜不暇不畏勞苦。起頭一陣亂糟糟後,漸漸也就入正軌了。雖免不了仍有人暗中行渾水摸魚濫支冒領之事,只合族人丁和上下家人都算按了舊制行事各司其職。靈堂左右僧道法事也擺了出來,從頭到晚,消災洗孽平安水陸道場的鐘磬鐃鈸聲響不絕耳。
快到頭七日時,徐家人遇到了個難題,嫌這靈前還少個摔喪駕靈的孝子,不好看。只不過這事,很快便也解決了。徐家旁宗里,有戶破落人家名徐庚的,中秀才後,便屢考不中,漸漸心灰意冷,只徐耀祖卻頗賞識他的文章,十幾年前起,便叫他到徐家宗學裡執尺啟蒙稚童,家中兒子都已大了,數年前續弦李氏,竟又老來得了個兒子,起名徐荃,如今四歲了。聽說這事,便自己找了過來,說願意讓徐荃代這摔喪駕靈的事。廖氏此時雖還悲痛,只漸漸也有些恢復了jīng神,思量了一番後,自然應了,於是這四歲的徐荃便以兒子的身份,從頭到腳被裹成了白人,抱著送來陪跪在了初念的身邊。
前世里,徐荃後來正式過繼過來了,但與自己的親娘一直親厚,李氏暗中也有傳遞東西過來。徐荃的rǔ母丁媽媽欺負初念年輕軟乎,收了李氏的好後,便睜隻眼閉隻眼。初念後來雖知曉了幾分。只一來,當時心中被徐若麟的糾纏所羈絆,常惶然不可終日,二來,過繼這孩子全是廖氏一手cao辦的。她總覺人家畢竟母子天xing,自己不好qiáng行從中作梗,所以並未將此事告知廖氏,平日裡也就細心照顧他的起居而已,三年處下來,與徐荃並不十分親厚。此刻見這孩子再次跪在了自己的身邊,照了大人吩咐嚎啕大哭,空白了數日的腦子裡,漸漸被勾出舊日種種往事,一時痴呆了。
畢竟是血ròu之軀,初念雖有心撐下去,只接連多日跪下來,一個多月後,到了五七的正五日,終於支不住,竟當眾暈倒地上。
這一日,正是做法事的僧人參閻君請地藏,道士朝三清叩玉帝的重要日子,徐家人五更時便悉數到場。燭火煌煌中,一棒鳴鑼諸樂齊奏之時,昨夜近三更才睡下早起不過吃了兩口粥的初念只覺眼前發黑,耳朵里便似也有鑼鼓在震,心慌氣短,身子晃了兩下,立時便軟了下去,壓在一邊跪著還打瞌睡的徐荃身上,唬得徐荃哇哇大叫。邊上人察覺,見二奶奶竟暈倒在地,慌忙上前圍了過來,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喚的叫喚,見她臉色煞白始終沒反應,董氏忙命兩個壯力婆子抱了送往後面去,急急地打發人去請太醫,那邊廂,法事還做得熱鬧,一直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