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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楊能文這家,後來隔了些時日,縣裡又下了個文書,說曉得丁母當初義舉,他作戰時又勇立軍功,可惜身死,為撫恤家屬褒揚正氣,令家人可每月至縣衙領三百錢。這三百錢雖抵不了大用,但對老楊家來說,也算是個安慰了。
桃花村里那段時日,處處愁雲慘霧哭聲不斷。只悲傷過後,這日子該怎麼過,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只是如今,村里旁人早恢復了正常生活,唯獨chūn嬌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了。
chūn嬌也姓林,原來是二十里外林家村的人,爹也是個老實巴jiāo種地的。當年為了拼湊出兒子娶媳婦的彩禮,這才早早就把chūn嬌給了楊家當童養媳。楊能文沒了,楊家就只剩個婆婆丁氏和chūn嬌的小叔楊能武,當時才八歲。所謂禍不單行,去年一日雨後,能武和村里幾個小孩一道上山時,不慎滑下山坡,頭磕了一下。當時額頭也就腫了個包而已,看起來並無大礙。不想到了第二天,能武頭疼,再過幾天,竟嚷著眼睛看不清東西了。婆媳倆這才慌了神,趕忙湊了家當送能武到縣城的醫館裡看郎中,抓了好些藥也不見好,到如今,能武一雙眼睛看起來雖然還亮,實則什麼也看不見了。
大夏朝推崇禮法,民風保守,雖未律法限制寡婦改嫁,卻鼓勵守節。這也是為什麼同村里剩下的那幾個與chūn嬌一樣死了男人的寡婦至今都沒一人再改嫁的原因。chūn嬌這兩年裡,伺候臥病不起的婆婆,照顧眼睛不便的小叔,還要下地照管那三畝地,若非石寡婦時常幫把手,她一人哪裡能照應得過來?可憐她一個柔弱女子,如今擔著這楊家的重擔,不過是咬牙硬撐著而已。婆婆上個月撒手而去,等辦完喪事,整個楊家也就破落得只剩那祖傳的三畝傍河地了。
前些日,chūn嬌到山腳下的林子裡想挖些野菜回來。如今初chūn,野菜正長得嫩。找了一圈,顯眼些的地方早被村人都擼成禿子了,便往林子裡面尋過去,不想卻遭到了尾隨的同村無賴huáng二皮的調戲。chūn嬌驚慌反抗,呼救聲引來了近旁也在挖菜的村人,huáng二皮見勢不妙,趕緊跑了。
這圍雖被解,沒想到接下來卻發生了一連串叫她手足無措的意外。那huáng二皮到處散播流言,說從前親眼看到chūn嬌借給小叔子抓藥的機會,在縣城裡和陌生男人勾勾搭搭,這回也是她勾引自己在先的。村人雖知道他是無賴,只傳的人多了,且chūn嬌這幾年出落得像朵花,胸前鼓了氣般地漲起來,粗布服遮也遮不住,再加上村里本就隱隱有些流言,看著她的目光也就帶了異樣,走到哪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chūn嬌一場大哭。或許是長久以來壓力過大,被這事一鬧,竟起了自尋短見的念頭,渾渾噩噩獨自一人到了村尾桃花溪一處深水邊,眼一閉便跳了下去,幸而附近有個在摸螺螄的村人被水聲驚動,忙將她救起。一番折騰過後,待她睜開了眼,里芯就已經換成了林嬌。
自己如今的境況,這半個月來,林嬌也摸得□不離十了。
事qíng明擺著,分明就是能武的叔房一家楊百天夫婦覬覦那三畝傍河田。從前丁氏還在,這兩夫妻不敢怎樣,如今丁氏沒了,楊家只剩一個悶葫蘆般的年輕寡媳和才十歲的瞎子能武,暗中自然便打起了如意小算盤。半個月前那huáng二皮有這般舉動,說不定和這兩夫妻也脫不了gān系。
林嬌蹲在村口的桃花溪邊,洗著能武換下的衣裳,搓幾下,嘆口氣,微微有些發愁。
從職場白骨jīng驟然變成楊家的童養媳chūn嬌,雖然憑空多撈了一條命,還年輕了差不多整整一輪,且chūn嬌的底子也不錯——除了一雙手因為勞作有些粗糙外,細細的腰,鼓鼓的胸,身上被衣服遮住的皮ròu也細白得很,甚至連從前那個jīng心保養的自己也比不上她。只賺了的林嬌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到了這裡,前世她的所有技能和種種在職場上練就的厚黑手段,都變得一文不值了。說難聽點,簡直廢物一個,連眼睛看不見的能武都比她能gān。除了對自己父母親人的掛念,她現在最愁的,就是怎樣保住自家的那三畝地不被黑心的叔房一家侵吞了去。如今的楊家,窮是窮,只自己好歹還算有個落腳之處。要是地沒了,遮身的瓦也就沒了,那個所謂的娘家是沒指望的,等著她的下場就是被掃地出門。
林嬌心不在焉,手一松,衣服便順著溪水往下游漂去。前幾天一直下雨,山上衝下來的水有些急,轉眼被卷著衝出去老遠。
這衣服是能武的,鄉下人耐穿的土織粗布,手肘處打了好幾塊補丁了,穿在正開始長身體的能武身上也顯短小,但卻是能武的換洗衣服,可不能就這麼送給龍王。林嬌急忙站起了身,踩著溪邊的石塊高一腳低一腳地去追。沒想到水流太快,等追到時,已是百米外靠近山腳邊的一個下游拐角處,衣服被冒出水面的一塊溪石勾住,正鼓在水面上漂啊漂的。
林嬌這一路小跑,喘了起來,胸口也微微起伏。顧不得別的,看了下那塊捲住衣服的石頭,正在溪中央,手夠不到。下水的話,一來估摸水深會到腰間弄濕身上的衣服,二來,還是早chūn,水也有些涼。四下看了圈,見十幾步外溪流拐角處的岸邊有一棵不知道是什麼的樹,一截枝椏伸到水裡,折過來正好使,急忙過去到了樹邊折起了枝條。沒想到這chūn發的樹枝吸足了水,柔韌勘比牛皮,林嬌費了一番力氣,白色的樹筋竟根根相連,硬是扯不斷。眼見那衣服要被水又沖跑,林嬌有些著急,咬牙使勁地扭。扭了一圈又一圈,眼見要扯斷樹筋了,悲劇再次發生。她聽見身後忽然傳來某種不明生物所發的“突突”響鼻聲,下意識回頭看去,驚見一匹全身癩痢毛掉得沒剩幾撮的老馬正歪著一張苦瓜臉,貼在離她後腦勺不足兩公分的頭頂之上,一雙眼睛照出了自己半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