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天在心裡膨脹發酵了許久的念頭到了上個月,終於忍不住破胸而出。他的婆娘胡蘭花腦瓜子不算頂好,但天生的狡獪卻無師自通。趴在他耳朵邊咬了一陣,楊百天心領神會,暗地裡去找了huáng二皮,數二十個銅板過去,huáng二皮便把胸脯子拍得呱呱響,包在兄弟身上了。
huáng二皮是村裡有名的懶骨頭,家裡窮得叮噹響。整天揣著手東家游西家dàng的,趁人不注意便順一個包穀抓一把豌豆,被人罵也不當回事。自家那幾畝旱坡地從前還有媳婦一人扒拉著,後來媳婦丟下兒子不見了,據說是和個貨郎跑了。huáng二皮罵天罵地了一陣,照樣混日子,那幾畝地里的馬鞭糙長得比包穀穗都要高。有個這樣的老子,如今才七八歲的兒子也跟只皮猴似的,肚子餓了家裡翻不到吃的,就去旁人地里掰包穀挖地瓜,很是討人嫌。這huáng二皮早就對chūn嬌動過念頭,以前也故意和她走路對面碰幾回,奈何chūn嬌白天走路不抬頭,晚上天沒黑就栓院門,實在是無處下手,這才歇了念頭。現在有人出錢,自然一口應了下來,這才有了之前chūn嬌跳河的事。而楊百天也終於有了足夠的理由到楊太公面前提這事。
楊百天勉qiáng壓下雀躍的心qíng,謝完了一圈,裝作心qíng沉痛地嘆氣:“唉,我這個侄媳婦,不是咱容不下她,是她自個兒壞了咱們桃花村千百年來的規矩。太公,敬軒兄弟,你們看啥時把這個事兒跟族人們說?”
楊太公一頓拐杖,威嚴地說:“既然定了,自然是越快越妥。明天就把族人都喚到祠堂大場裡當眾宣布,立刻趕她走!”
楊太公的決定得到楊百天和另幾人的絕對贊同,只有楊敬軒說:“太公,那女人也算咎由自取,只畢竟在老楊家也待了不少年頭,族規以仁義當頭,我的意思是從宗祠公糧里出一石糧,她回了娘家也有個緩衝,免得把人bī上絕路。”
楊敬軒話音剛落,座上的幾個老者面面相覷,楊太公神色不悅。楊百天頓腳道:“那女人回了娘家哪裡還熬得住?還不是掉頭改嫁!給這麼多糧……”忽然發現這裡這麼多人,只有自己在說話,忙住了口。
楊太公終於顫巍巍勉qiáng開口:“大河啊,按說這婦人失德那是首惡,真被抓了現行浸豬籠,天王老子也管不著。只你既然這麼提了,咱們桃花村族規也確實有條仁義,給些糧也不是不行。只是前頭幾年,天災就沒斷過,宗祠公田就只積了那麼點糧,今年收成咋樣也沒定數,萬一老天爺還不開眼,全村上千號人都指著那點公糧呢……”見楊敬軒還是那樣望著自己,終於一頓拐杖咬牙道,“既然這麼提了,就給她五斗糧,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眾人紛紛贊同,楊敬軒微微一笑,算是應了。
楊太公始終心疼那五斗糧,想了下,再次發話:“趁了人都在,把那林氏叫來。須得讓她曉得自己到底犯了哪一出!免得明日不知好歹鬧將起來尋死覓活的,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叫別村知道了以為咱們為難一個寡婦!”
楊太公的英明決定得到楊百天和另幾位長者的一致贊同。太公便命招娣速速去□嬌過來。
楊敬軒這趟回來,本來是有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想與楊太公商議。只是現在看起來大不方便開口,等這事過去了再說也不遲。關於老楊家的這個兒媳婦,既然最後這麼定了,也沒自己什麼事了。他對板著臉教訓一個女人沒什麼興趣。而且老實說,等下看到這個女人,難免就又會叫他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實在有些膈應。他正要起身,腳剛抬起,眼尖的楊百天再次陪著笑臉阻攔了他:“敬軒兄弟,可別著急走啊。坐,坐,等你和太公一道,壓服了那女人再走也不遲。”——林嬌還沒被出門,在他嘴裡就已經由“侄媳婦”迅速地變成了含著各種未確定意味的“那女人”。
另幾個老者也紛紛出言挽留。仿佛沒他鎮著,那個惹得全村漢子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全村女人背后里咬牙切齒的沉默的青chūn妙齡小寡婦等下會變身妖jīng,攪渾這間全村最氣派的上房裡的莊嚴空氣。
楊敬軒猶豫了下,最後決定還是從眾。原因很簡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避開那女人一雙眼注視的念頭是非常荒謬而錯誤的。論輩分,他是能武的叔,現在他這個長輩在為能武的利益說話做事,一切都是正當而問心無愧的。應當心虛反省的,是老楊家那個不本分的女人。
他這樣想著,終於徹底消除了自今天遇見那女人後便一直縈纏著他的那絲不自在,從裡到外變得坦然而嚴肅,就跟他平時一模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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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上房的明間,但從大太陽下面跨進這間窗欞上糊了厚厚幾層綿紙的屋子,林嬌進去的時候,眼睛一時還是有些不適光線,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裡面的架勢。
第一個跳進視線的是對面正中間正襟危坐的花白鬍鬚gān瘦老頭,長長的一對吊梢眉,無時不刻顯得他相貌嚴厲,一定是族長楊太公了。只是此刻他雙手jiāo疊搭拄在一根被摸得錚亮的huáng楊木拐上,半眯著眼,臉色青白,看起來元氣不是很足的樣子。接著,林嬌的眼睛就自動跳過了另幾個人,直接落到了靠楊太公邊上坐的那個男人。
林嬌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再次遇到他。實在是他坐那裡,看起來和別人太不一樣,所以不由自由地又多打量了兩眼。
一身眼熟的藍灰色半舊粗布袍服,兩隻大手骨節分明,五指微曲,此刻筆直地搭放在分開的兩邊膝蓋上。即便是坐著,肩背也挺直,目光里透出一種沉靜,卻又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一旦需要,他就會立刻變得豪狠而不留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