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招娣是從前他爹逃荒路過這裡用半袋糧賣給了楊太公家的,楊家現在不管,村里人也沒誰肯出頭去接這個茬。好心的也不過是繞過去看看送碗水送個饃什麼,只等著楊敬軒回來處置。要是這招娣熬不到楊敬軒回來,死了也就拿破蓆子一裹丟後山埋了了事。
“徐郎中,你既然來了,過去瞅瞅唄,看還有沒救?”
石寡婦嚷了一句,徐順直搖頭。林嬌想了下,躊躇了起來。
這招娣是個蠢丫頭。以前因為和自己爭吃石青山的醋沒給她好臉色,上次大水看chūn杏時,又丟下她只顧自己逃命。只這世間的大多之人,包括林嬌她自己,大抵比她也高尚不了多少。
楊敬軒要是知道了這事,肯定要管的。只現在他不在,自己回去報訊給他,他再來的話又嫌多事。反正郎中就是現成的,不如現在就過去看看,要是有救就救下。楊敬軒知道她救人,覺得她好不好倒是其次。要是招娣這人不是糊塗到底的,自己救了她她多少該感激著點。反正腳店現在正好還缺人,每晚都是牛二愣守夜。他自己沒說什麼,她卻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要是多個一人能gān幾人活的招娣,人手也就差不多了……
林嬌想妥了,便覺著這人該去救,如今就只看她自己有沒這個命了。便叫徐順一道過去。徐順無奈,只好跟去。路上林嬌對他叮囑了一句,徐順雖不解,卻也應了下來。
鄉下幾乎每村一個土地廟,只都小得跟jī窩差不多大。林嬌到了村尾土地廟,果然見招娣正躺在張破蓆子上,邊上放個豁口的粗碗,裡面兩個黑饃,蒼蠅繞著她頭臉嗡嗡飛個不停,幾個月不見,瘦了一大圈,奄奄一息的樣子。聽見林嬌說話聲,吃力地睜開眼,張了下嘴巴卻發不出聲。
徐順捏著鼻子蹲到了招娣邊上,掀開她眼皮子看,又摸壓了她肚子一陣,說:“不是癆病,癆病眼白哪這麼gān淨。抬回去吃些藥,再吃點好東西補補身子就行。”
林嬌鬆了口氣。後面這時也趕來了些看熱鬧的人。林嬌便回頭道:“楊大人知道了招娣的事兒,自己忙來不了,這才打發了徐郎中來。郎中剛看了,說招娣害的是重病,就算搶回來,也要費老大銀子。我跟徐郎中來之前,楊大人就吩咐過了,叫我們問下招娣東家,人還要不要。要的話抬回家好好治,不要的話他治,不能放這裡看人死,要遭天譴的。”
村人議論紛紛。很快便有人去叫楊通寶夫妻,男的不來,他老婆氣喘吁吁跑過來說:“人我家不要了,楊大人要接去就是。這是以前她賣我家的文書,上面還有她爹的指頭印,一道拿去,往後她和我們家沒關係了。”
林嬌接了過來看了,收起來,叫人幫著把招娣抬到停村口雇來的騾子車上,與徐順一道在身後村人的注視議論中離去。回了縣城把招娣安頓在一間空屋裡,徐順給她細細看過開了藥吃下,王嫂子馬嫂子一道幫她擦了身子換掉衣服,又照林嬌的吩咐給做粥和兩個沾葷腥的菜餵了吃下,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色漸黑,住店吃飯的人陸續上門,燈火掌了起來,把前堂照得通亮。那些男人們昨天見識過林嬌砍手的狠勁,就算當時沒親眼見的,過後也早聽人講。林嬌這毒刺花的名聲一夜之間不脛而走。現在見她雖也笑語盈盈的,誰還敢再存揩油的心思?不過是明里暗裡多看幾下過過眼癮而已。
林嬌忙碌了好一陣兒,飯點過去了,前堂里人漸漸稀落了些,叫能武喝了藥歇下,估摸著楊敬軒差不多要來了。低頭看了下,見自己腰系圍兜一副勞動婦女相,昨天那是突發qíng況沒辦法,今天卻算正式約會,怎麼能這樣糙糙混過去?急忙把事qíngjiāo代了,回了後院的屋裡從頭到腳沖了個涼,換身進城後新做的夏衫,對鏡梳頭挽髻,往唇上稍抹了層胭脂,對鏡自我打量一番,頗有些艷光四she的感覺。得意等下楊敬軒見到,定要奪他眼球。臨出來前,對鏡又看了一眼,覺總少點什麼,再一想,便想了起來。急忙從梳妝匣子裡拿出了他前次送自己的那絨花cha在了髻邊,再看鏡子,這才覺完美。
林嬌打扮完了,又擺好預備的筆墨紙硯,這才放心往前堂去,只準備驚艷住他。掀開帘子一出來,果然招來不少目光,唯獨不見楊敬軒。不理旁人注視,坐在櫃檯後等,眼見時辰越來越晚,那楊敬軒沒來不說,跟前反倒多了不少坐在桌椅邊喝茶說話不挪屁股還不時拿眼覷自己的房客,心中鬱悶。心想他要是真放了自己鴿子,那這一身打扮可真叫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到了戌時末,林嬌到門外張望了下,還不見他人影。斷定他今晚必定是不會來了,吐出一口胸中悶氣,先去看了下招娣,見她安睡,便回自己房。手剛碰到門,忽然一頓,暗罵自己怎麼也這麼糊塗。
他楊敬軒要是來,也必定不會大喇喇地從前堂過。只怪昨天沒說清楚。急忙提裙往後院小門跑去,隱隱聽到仿似虎大王發出的低沉嗚嗚之聲,開了門一看,果然看見他正矮身蹲在小巷對門處在拍虎大王的頭。
虎大王狗如其名,近來隨了體格發展,脾氣也漸長,除了林嬌,絕不允許旁人摸它腦袋,有客人見它覺著可愛逗弄幾下的話,雖不會咬,卻必定呲牙咧嘴恐嚇一番才休。現在伏他掌下卻一動不動,只發出委屈嗚咽之聲,猛看見林嬌出現,嗷嗚一聲似得了救星,立刻掙脫開衝進了院裡,轉眼不見蹤影。
後巷昏暗,也無燈火,只有頭頂月光靜照。林嬌見他緩緩起身望向自己不說話,目光微微閃動,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覺,吸一口氣,才裝出閒閒地說:“你等這多久了?”聽對面男人說:“也沒多久,剛來。見虎大王躥來,便陪了它片刻。”
楊敬軒這樣說,其實並非真話。真實qíng況是他昨夜自與林嬌分開後,gān啥都無法像往常那樣心無旁騖了。睡沒睡好,吃也無味。一想起應下今晚要過去教她認字,心就七上八下。這一刻還盼著天快點黑,下一刻又忽然覺得天還是不要黑的好。患得患失地終於挨到天黑了,到她店前晃了下,見裡頭的人進進出出,竟不敢正大光明地進去。在外面又轉了一大圈,終於決定就到她家後門巷子等。那裡入夜昏黑人少經過,是個等人的好地方。要是等得到她出來,那就履行諾言教她習字。要是最後等不到她出來,他覺得自己更該鬆口氣。等了許久也不見裡面有動靜。他覺得自己該走了,卻又始終下不了決心。正猶豫著,虎大王躥過,無聊的楊敬軒便趁機捉住。仿佛有它陪著,自己才有繼續等下去的理由。虎大王奈何不了他,這才委委屈屈地陪他熬著辰光,直到林嬌終於福至心靈開了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