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以男兒面目示人後,她對來自外人的任何非主動肢體接觸都非常戒備,這種戒備甚至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此時感覺到有人在碰自己,腦海里第一反應便是自己是假扮男人的,絕不能讓外人發現,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眼睛便猛地睜開,躍入眼帘的是兩個面生的宮女。一個打散了自己頭髮,正彎腰下來用塊絨巾在擦上頭的水,另個的一隻手,正停在自己的衣襟上,瞧著似是要替她解衣。
繡chūn大驚,呼地彈坐了起來,立刻低頭,發現自己不過是外衣衣襟剛被解開,裡頭的還包裹嚴實,沒被動過,頓時鬆了口氣,急忙一把掩回了衣襟。
那宮女見她醒了,面露喜色,忙道:“董先生,你身上衣衫都濕了,快換下來吧,免得受了寒氣。”
繡chūn驚魂甫定,四顧,見自己已經置身一張chuáng榻之上,邊上是個燃得極旺的火爐。稍一凝神,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一幕:永壽宮的宮人說太后要召見,她跟他到了蘭台,經過基石時,被人從後推了一把,掉下了水,然後有人救起了自己……
“別,別,我自己來!”
繡chūn見這宮女說著,一雙手又伸了過來要幫自己脫衣服,急忙避開了,抬頭問道,“我方才落水,誰救我上來的?”
宮女和蘭台里的所有宮人,方才都已得過魏王的吩咐,不要在這董秀跟前提他到過這裡的事,也不准把這事傳揚出去。雖然大是疑惑,但誰敢抗命?此時聽她詢問,一個便照先前被吩咐過的那樣,道:“是蘭台里的太監劉順正巧看到,跳下水救了你的。此刻已經去換衣裳了。”
繡chūn不疑。低頭想了下。
自己好端端地走路被人推下水,當時立最近的,就是那個來召的太監。很明顯,推自己的就是他。至於他為什麼這樣,此刻一想,很快便瞭然了。太皇太后想來不可能忽然對自己下這樣的手。皇宮裡別的人,那個太后雖看起來對自己似乎也有些莫名敵意,但應該還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那麼極有可能的,就是蕭羚兒了。應是他惡作劇,或是報復,所以故意假傳懿旨將自己誆到了這裡,然後推自己下水。
她鼻腔忽然一陣發癢,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到渾身發冷,連毛孔里似乎都在往裡鑽寒氣,邊上燃了大火爐子也沒用,見那宮女又要伸手過來,急忙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換。”
她此刻長發濕漉漉打散下來凌亂披著,映著那張臉,若非此刻臉頰嘴唇發白,簡直美若桃李。倆宮女並未把她往女子裡想,還是第一次看到生得這麼漂亮的少年,以為她羞澀,笑道:“董先生不必拘束,我們服侍你方便些。”只她堅決拒絕。宮女對視一眼,無奈只好退了出去。
繡chūn去閂了門,湊到爐火旁,脫去身上濕透了的里外衣裳,取了邊上放置著的一套里外行頭,抖抖索索地穿了起來,鞋襪俱備。穿好後,坐到了火爐邊一般烤頭髮,一邊烤著裹胸的布條,漸漸覺得身上暖了,那布條也差不多gān了,重新上身,再綰了頭髮,尋到裡頭的一面鏡子,照了下,見沒什麼異樣了,這才過去開門。
雖然差點便送命在那個唐王世子的手上,但繡chūn有自知之明。遇到這樣的事,除了自認倒霉,以後加倍小心外,別無他想。莫說報復,便是連告狀的心思也沒有。她倒是想去向那個救了自己的太監道個謝。問了宮女,宮女卻說他救了人後便離去了,此刻不在蘭台。繡chūn無奈,只好叫宮女代自己先道個謝。
外頭不知何時,紛紛揚揚又下起了雪。繡chūn在蘭台一個宮人的帶領下匆忙出宮。
先前那些天,她一直留在宮中,陳家人並不知道她今日會回,所以自然沒派車來接。繡chūn出了宮門沒走兩步,身後傳來一陣轆轆聲,也沒留意,只想快點回去。卻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回頭一看,見叫自己的竟是魏王府的車把式。
蕭琅有時用車,有時騎馬,為他方便,王府的車把式每日都會趕了車在此等著。繡chūn也知道這一點。
“董先生,出宮了啊?本是在此等殿下的。只方才得了信,說他今日不用車了,我正要回去,順路送你一程吧。”
那車把式笑道。
繡chūn見車裡空著,自己因了落水驚嚇,雖沒多大事,一顆心到現在還有些晃悠悠的,既有順路車,也沒多客氣,道了謝便爬上去。車夫特意拐了個彎,將她送到了金藥堂,這才離去。
繡chūn已經接連有幾天沒回來了,宮裡也沒什麼消息傳出來,陳振正有些擔心。此刻見孫女兒忽然回家了,自然高興,繡chūn在屋裡被巧兒纏著問東問西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最後拄著拐杖悄悄到了她屋外,立在瓦梁下豎著耳朵偷聽。聽了一會兒,大致便知道了qíng況,曉得正在給太皇太后治眼睛,終於放下了心。怕被裡頭的人察覺,正要再悄悄地走,不提防窗戶卻一下被推開,巧兒鑽出了頭,忽然看見陳振,咦了聲:“老太爺,您怎麼在這兒?”
陳振嚇了一跳,忙背過了身,含含糊糊道:“我是路過……”說罷匆匆而去,繡chūn已經聽見動靜,跟著探出了頭,見祖父拄著拐杖在雪地里踽踽獨行,肩背上落了層薄薄的雪,顯然是在自己窗外立了片刻的,咬了下唇,急忙出去,跑到了他身邊,扶住他一邊胳膊,道:“小心些。我扶你走。”
陳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微動了下,終於還是沒說話,只是默默被她攙著往自己院裡去,雪地里留下兩列整齊的腳印。
今早在皇宮的那場意外,讓繡chūn再次意識到人命的輕賤無常。倘若不是運氣好,現在已經沒了自己這個人。連讓自己差點丟掉了xing命的唐王世子,她都不能有任何抱怨,又有什麼資格去與這樣一個年邁孤獨的老頭子置氣?更何況,他還是這個世上唯一所剩的真正與自己有關係的血親了。
她這樣想著,扶住陳振的手便更用力了。送他到正房門前站定後,她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他道:“過些天,等你有空的話,你去藥廠做事吧。先從認料開始,熟悉每一房的每一道工序和那些當知道的事。我會叮囑瑞福,讓他帶你的。”說完,轉身往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