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咽了口唾沫,十二爺秀色可餐,燈火之下愈發顯得白淨通透。她以往生活的圈子裡,四周圍都是糙人,黑臉膛子滿面油汗,酒刺就像吊爐燒餅上隨意拋灑的芝麻,紛紛揚揚星羅棋布。十二爺呢,他是琉璃世界落在瓦上的初雪,純淨得纖塵不染。
看呆了,忘了說話,這位爺好耐心,並不催促她。在她肩頭輕攏一下,帶她到杌子上坐下,自己回身靠在在螺鈿櫃前,也不言聲,單是含笑看著她。定宜猛醒過味來,自己糊裡糊塗的,半天連禮都沒行,趕忙起身,他卻搶先一步說免禮,“一天見幾回,用不著這麼拘泥。我才剛問你為什麼而來,難道就是為了見我一面?”
她怔了下,紅著臉調開視線說不是,手裡的銀票盤弄得邊兒都發毛了,燙手山芋似的往前一遞,“奴才奉七爺的均旨,給您還錢來了。七爺說多謝您,幾次三番耗財耗力替他周全玩意兒,他心裡過意不去……連著上回的細狗,一塊兒折了現錢給您,統共是三千兩,您看夠不夠。”
弘策自然不會接,弘韜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他想什麼,自己心裡門兒清。要把欠的帳還完,還完了就了無牽掛了,是這個心思吧?不肯受他恩惠便罷了,偏還要叫她送來,讓她夾在中間為難,這就是老七的肚才。
他說:“七爺是打算和我不相往來了麼?親兄弟間一點進出都沒有,怎麼弄得不如市井街坊?”
這話定宜沒法說,她搪塞道:“不是這麼回事兒,七爺就是看不慣我老給您添麻煩。我如今在羽旗下,七爺是想,自己的奴才一遇著溝坎就找您去,給主子丟人了。我來呢,一則送銀票,二則也是為了謝謝您。您放心,七爺這回沒罵我,他是個講道理的好主子,知道有人坑我,並沒有藉機為難我。您收下錢,您兄弟間兩清了,在我來說您還是我的恩人。”她復把銀票往前湊,嘴裡哀哀說,“您收下吧,要不我回主子跟前不好jiāo代,他又要說我辦不成事兒,腦袋長著是擺設了。”
她極力替主子打圓場,他瞧出來了,是個忠心的好奴才。他呢,從來沒想著把錢收回來,不是一個媽生的,好歹共著一個爹,收了錢,弘韜不講兄弟qíng誼,自己也默認了麼?
她兩隻手遞過來,模樣拘謹,他看她一眼,“這錢我不能收,不光是為七爺,也是為你的面子。”
定宜訕訕笑道:“我一個下人,能有什麼面子。您不收,我沒法跟主子jiāo差呀。七爺說得挺明白的,我辦不成事兒,他往後可要狠狠削我啦。”
誇大歸誇大,實在也差不離了。這錢擱在她手上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要十二爺點頭,她就一身輕鬆了。
“既這麼,你自己留下吧!”他踅過身,佯佯踱開去,打了細褶的袍角,每一次邁動都仿佛開闔的扇面。
定宜猶如芒刺在背,忙說不敢,“十二爺就別叫我為難了,您收下了我好回話兒,要不您讓我怎麼辦呢。”
他笑道:“本來錢沒落進你的腰包,你也空頂一個名頭,倒不如坐實了,心裡才不覺得冤枉。欠人qíng是欠,欠債也是欠,虱多不癢,還怕什麼?難道你不願欠著我,qíng願欠著七爺麼?”
照理說債主是誰都一樣,無非一分為二,十二爺的人qíng照欠,七爺那兒現背上三千兩罷了。三千兩啊,有錢人大來大往,她這下是掉進井裡爬不上來了,想想都yù哭無淚。
她搖頭說:“那我也不能昧這個錢啊,我留下算怎麼回事呢。您別逗我了,再逗我我可給您跪下了。”
她說著,膝頭子真要往下點,被他探手摻了起來,“就算膝下沒huáng金,也別不拿自己當時事兒。我沒逗你,讓你留著是心裡話。有錢傍身,底氣也足。你不是還有師父要孝敬嗎,往後花錢的地方多了。”
她說:“不要緊的,我師父不是那種愛花大錢的人,我胡亂掙點兒,咱們爺倆能過得挺好了。”
他無奈一笑,“胡亂掙點兒?給人抹牆,追趕著紅白喜事做chuī鼓手?”
她咧嘴道:“那有什麼的,老百姓不就那麼過嘛,一年四季找活兒gān,沒活兒呢,等莊稼熟了,大秋二秋,連撿帶偷……”說漏了嘴,靦臉笑道,“我這樣的算手藝人,來錢也挺快的,您別可憐我。再說我現在在七爺府上有正經差事了,一年現銀加上粟米折變,比茶房拜堂阿①掙得多,有三十七兩呢。”
“一年三十七兩,欠銀三千兩,不吃不喝得還八十一年,這筆帳算過沒有?”他直望進她眼裡去,“欠著我的銀子,只收本金,不加利錢,這樣不好麼?”
定宜一臉的絕望,“八十一年……我到死都還不上了。”
“那就還一輩子,人死債消就是了……要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進我府里,何至於輾轉投到七爺門下。”他嘆了口氣,“七爺硬要算帳,我也沒有推脫的道理,就是覺得這錢拿回來,味兒都變了,所以擱在你那裡,我圖個心安。”
定宜進退兩難,擺手說:“您千萬別這麼的,我危難的時候您幫我的忙,臨了我還落您幾千兩,我成什麼人了!”她把銀票放在炕桌上,退後幾步說,“我不得您錢,我該著您qíng兒,遇著機會一定報答您。至於七爺那兒,橫豎我是他的奴才,他也說了,我兒子還是他的家生子兒奴才呢,我這輩里還不了,讓我兒子接著還,總有還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