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啊了聲,反應得有點晚了,轉念想想,“我就那麼一說,又不當真。她上哪兒嫁莊戶人去,轉來轉去還在爺手心裡。”
那金也沒什麼可說的,就問:“您的宴還擺不擺呀,人家不願意來,擺一桌怎麼弄啊。”
七爺說擺,“到時候綁也得把她綁來,我先頭的主意不變,就在寧古塔收房。到我盤兒里的菜讓她飛了,是我這旗主子太窩囊。弘策老在邊上戳我眼珠子,就算是為了叫他難受,我也非收了沐小樹不可。”
有時候七爺就是這樣,說愛,愛呀,心心念念的;說不愛,也不算太愛,他是沒長大,一派天質自然吶。別人都搶的東西,爛菜頭也是好的。沒他什麼事兒他願意參與進去,敗了撫膝長嘆,得勝了卻能叫人羨慕,就這個出發點。
那金看出來了,還和原來一樣的德xing,經過一番搶奪,雖敗猶榮。要真論好,小樹必定是跟著十二爺好,他冷眼旁觀這麼久,看出來十二爺是個莊重長qíng的人,不像七爺似的靠不住,喜歡的時候你把你捧上天,不喜歡了隨手一撂。太監是身體離男人最近,心理離女人最近的一類人,扒開心肝說,十二爺的感qíng是潤物細無聲,沒看見驚濤駭làng,大概最激烈的一次也只限於對七爺的那一聲吼。但是越沉得住氣,越說明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好人。過日子,平平淡淡就行了,又不是台上唱花臉,氣吞山河自己累得慌。
那金懂得,定宜當然也懂得,七爺設宴全沒放在心上,和十二爺約定了時間,天還沒亮就起來了。收拾完屋子給鳥兒食,怕去的太久沒人照料,把鳥兒託付給沙桐,請他幫著餵養。七爺那兒呢,原該回個話的,又怕走漏了風聲跑不掉,加上頭天提起要完婚,把她嚇得頭皮發麻。這回離開算避禍,等風頭過了,七爺煞了xing兒再回來不遲。
摸黑挨上廊角,朝七爺下處張望,七爺門前掛風燈,沒什麼動靜,只有兩個戈什哈護衛。她貓著腰閃身出門,靴子踩在冰碴上沙沙作響,心裡很快活,寒風拂面也不覺得冷,反倒凜冽得豁然開朗。
十二爺院子裡只點一盞牛筋泡子,隱隱綽綽看見人影走動,等近了瞧,都披著厚實的黑羊皮斗篷。見她來了也不言聲,取件斗篷遠遠朝她拋過去,挑燈往後面馬廄走,那裡早有人侯著,接了鞭子翻身上馬,一抖韁繩絡繹出了客棧。
年尾的寧古塔,晝短夜長很明顯,黑燈瞎火行路艱難,到了近辰時天邊才泛起微微的亮。定宜抬眼朝遠處眺望,接近地平線的地方是綰色的,一點點向上暈染成丁香,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層次變化,也許是北地特有的一種氣象吧,總覺得詭秘難以判斷。
綏芬河離寧古塔城池其實並不算遠,但是天冷,路上積雪厚,行進得很困難。一個小型的馬隊在朝陽里緩緩前行,礙於主子的緣故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咳嗽都不聞一聲。定宜轉頭看,十二爺就在她身邊,狐裘的出鋒攏住半張臉,只看見一雙眉眼,不復平常的溫和,居然凌厲得像個陌生人。她感覺奇異,有一瞬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再細看,日影下那雙眸子光華萬千,略一頓,視線調轉過來,和她碰了個正著。
她心頭一跳,訕訕別開臉,他卻出聲叫她,問她冷不冷。她說還好,“這地方果然要穿羊皮襖,難怪市價那麼高。”
“毛皮算不得價高,最值錢的是書。高麗人崇尚中原文化,一本糙堂尺牘換一頭牛,在京里可沒有這樣的行市。”他說著,仰頭看天色,“再有半個時辰就該到了,巳時開市,到那裡差不多正趕上。回頭你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等我把事辦妥了再來找你。”
她蹙眉說:“我是想來幫忙的,單安置在茶館算什麼事兒呢,我要跟著你。”
他笑了笑,“聽話,人堆里都是粗鄙蠻橫的獵戶莊戶,身上帶著羊膻味兒呢,你願意聞?再說不知道人家來歷,萬一有點磕碰鬧起來,你沒法自保。還是找個地方等我,今早的人市看過之後不能即刻回去,多守兩天靜觀其變。明兒年三十了,我帶你上集置辦衣裳,好好過個年。”
絮絮軟語都是qíng人之間的話,透著體貼和慰心,定宜滿不好意思的,左右看了看,那些戈什哈恍如未聞,她臉上的紅雲卻一點點升騰起來,朝霞之中明媚得晃眼。
他笑意更盛,“怎麼臉紅呢?我沒說什麼呀。”
他越是這樣她越是窘迫,到底身邊都是外人,這些粘纏的話讓人聽去怪難為qíng的。十二爺用兵很講究,侍衛也都訓練有素,一言一行恰到好處、眼神表qíng控制得當。她怕人笑話,他們卻像張開的大口袋,任你往裡頭倒東西,他們只管擔待,倒多少都不擔心漏底。
可是終究面嫩,她怨懟看他一眼,撅嘴道:“你沒說什麼,我為什麼要臉紅。”
“那一定是我看錯了。”他自得笑起來,gān吊著一邊嘴角,居然有些痞氣。
她忙岔開話題,問:“咱們上綏芬,你留話給七爺了麼?到底他也是欽差,背著他辦事他又該抱怨了。”
他唔了聲道:“白天去過的那片墳地不是亂葬崗,皇莊每年死的人都埋在那裡,各個墳頭都得cha名簽備著查證,要找人比長白山容易。我昨兒和他商量,讓人傳盧淵來見,叫盧淵帶兵一片一片翻查,不用他動手,只要在地頭上聽回話就成,結果他不願意,打翻了核桃車,絮絮叨叨說一堆怪力亂神的話。既這麼我也就不吱聲了,等綏芬的事兒辦完了自己去。他本來就是個不問事的太平王爺,一下子讓他辦差難為他,索xing什麼都繞過他,我自己瞧著辦倒還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