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微一哂,“回來,我說不給你抓了嗎?脾氣倒不小!”
他篤悠悠離了椅子走過來,錦書這才看清他的袍子是開四叉的,心裡倏然一跳,大英以開叉為貴,平民只許穿不開叉的“一裹圓”,官吏士庶開兩叉,只有皇室宗親才開四叉,他是宇文家的人啊,那長了這麼張臉就不足為奇了。
他提起筆在硯台里蘸了蘸,隨手從左手邊的一摞紙里扯過一張,鋪平了拿鎮紙壓好,邊寫邊道,“開五帖,艾糙各二兩,紅花各八錢,使著好了再來。”
錦書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在思忖他到底是什麼人,莫非宗親里有人在太醫院供職麼,又不能問,只得曲了曲腿,“多謝……大人。”
那雙手保養得很好,白皙細膩,骨節修長有力,字也漂亮,是臨的董其昌,出規入矩,放斂自如。錦書看著那手字,突然有個念頭壓抑不住的躥上來,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親只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的打量他,只是他始終垂著眼,濃密的睫毛覆蓋住了瞳仁,她壯著膽子試了幾次無果,頓覺喪氣。
紅花在藥櫃的最上層,那人拿著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練的稱了四兩下來,直接倒在紙上包好,緩緩道,“我這兒不分了,你拿回去過了稱再說。”
錦書應個是,又趁著行禮的當口躬身窺探。那人似乎察覺了,一斂眉,忽然抬頭直視她,面上似有不耐,沉聲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麼?”
果然有那金燦燦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裡去,錦書一驚,總覺哪裡不對,也沒多想便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該死。”
一抬眼,竟見那皂靴上繡了花紋,分不清是龍是蟒,張牙舞爪的,再看那袍子下擺,橫幅的八寶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紋里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駭,方想起來,他雖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沒變,為什麼她先前沒聽出來,一根筋的以為凡是在太醫院裡的都是太醫?早聽說皇帝常自己給自己抓藥,以前只當是謠傳,誰知真有這樣的事!怪道南三所里沒人,想是都給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學秦始皇煉長生不老藥麼,為什麼連個把門的太監都沒有?
她腦子裡剎時亂鬨鬨絞作一團,就像被滿盆冰雪兜頭澆下,五臟六腑瞬間冷了個透骨。
第十三章梅廳雪在
皇帝見她趴著,耳垂上的珍珠耳墜子微微擺動,頭深深低著,紫褐色的衣領下露出的一片頸子,白若凝脂,磕了頭道,“奴才唐突,驚擾了聖駕,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藥餜子包好,淡漠道,“起來吧,你是第一個敢催朕的人。”
錦書站起身退到一旁,聽了這話打了個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萬歲爺在此。”
皇帝將五包藥用細麻繩綑紮好,一舉一動像模像樣的,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說不定能成個好大夫,想起她前頭的不恭,便故意道,“照你這麼說,倒是朕的不是了?”
錦書窒了窒,心道一口一個“我”,又親自在這裡椿藥,當年自己雖見過他,到底離了十來丈遠,看了個大概,只記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臉卻沒看清,這回算是頭一趟見,認不出也在qíng理之中不是嗎?遂躬了身道,“奴才萬萬不敢,奴才原在掖庭當差,是昨兒才到慈寧宮的,頭裡沒有福氣得見天顏,請主子恕奴才有眼無珠。”
皇帝背手站著,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錦書?朕記得你,你是那個會寫字的宮女。”
錦書心頭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記得你,你有什麼理由不記得朕?她不明白,這人有這樣qiáng悍的氣勢,為什麼在她父親腳下三跪九拜的時候,也能做到從容而卑微?這就是帝王心麼?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面前,她卻連一點底氣都提不起來,只消他一個眼神,自己就丟盔棄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敬畏,多麼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應該是最沒出息的亡國帝姬了吧!
想著想著有些惱羞成怒,什麼叫“朕記得你”?她是cha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麼可能忘了呢?偏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分明踐踏她的尊嚴,雖然她早就沒什麼尊嚴可言了,卻也不願被他這樣戲弄,於是她昂起了頭,意氣的說,“萬歲爺好記xing,我是錦書,慕容錦書!”
皇帝明顯一怔,眯起了眼睛,“慕容……錦書?”
錦書勾唇笑了笑,“奴才是大鄴明治皇帝的女兒,封號是太常,萬歲爺應該聽說過吧!”
皇帝哦了聲,撫著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鞏的女兒,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進紫禁城時你才七歲,如今長得這麼大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仇恨,沒有憐憫,不帶任何感qíng,就像是路上錯身而過的陌生人,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過jiāo集似的。
錦書有些出乎預料,她原以為他會發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殺頭,貼個告示詔告天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來劫法場……誰知他竟沒有,讓人覺得很詭異。
頓了頓,皇帝道,“那麼依你看,朕和你父親,誰更適合做皇帝?朕是順應天命,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你父親為帝時,志、謀、術、決、學,他占了幾條?”
錦書原本還是氣焰高漲的,被他這一問,剎時蔫了一大半,她父親在位時,風花雪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維,他可以寫一手氣勢恢宏的書法長卷,卻治理不了江南擾民的匪寇,大鄴時的確國運衰弱,宇文瀾舟的能力不可否認,經他這幾年整頓,與民修養生息,老百姓的日子比他父親當政時qiáng了許多,誰還在意他的皇位來得光不光彩,若隨便拉個人來問,定會說承德帝更適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兒,哪裡有說自己父親不好的道理,想了想,只得道,“我父親他,是個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