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倚向圈椅一邊,瞧著她婷婷落座,把琴身往腿上一擱,試了試音,便低回婉轉的拉起來。因著馬頭琴琴聲粗獷,她一個好端端的大姑娘乍起了嗓子,學著爺們兒樣唱道,“雁北飛,人北望,拋閃明妃也漢君王。小單于把盞呀剌剌唱。青糙畔有收酪牛,黑河邊有扇尾羊,他只是思故鄉。”
皇帝抿著嘴笑,暗想這樣的女孩兒原該金顆玉粒的養著,她要是沒落到這一步,一定是個纖塵不染的玉人兒。
“奴才唱完了,您說我唱得好不好?”她笑著把琴遞過來。
皇帝嗯了聲,“亦莊亦諧,有點兒意思,像朕年下出宮,在天橋上遇見的把式,會倒嗓子,反串,你要是遇見他,該拜他做師傅。”
錦書心裡一動,只作不經意的的說,“下回您再碰上他,把他請到神武門上去吧,就說宮裡有個丫頭仰慕他已久,誠心要拜會他。我又出不去,只好勞駕他走一遭了。”
皇帝看著她,若有所思,半晌駕起馬頭琴雄渾激昂的拉上一段,沉寂片刻揚起了唇,慢聲慢氣道,“朕唱首《水仙子》與君共勉?”
他那種淡如水的xing子,唱起歌來不知是怎樣的,錦書撫掌道,“那敢qíng好,奴才有耳福了。”
莊王爺愛票戲,好幾次帶著皇帝到茶館戲園子裡花錢買臉,外頭的行市皇帝是知道的,京韻大鼓,梅花大鼓,原本他都會來上一段。可到底是做皇帝的人,平時沒事兒嘴裡也不能哼哼,今兒就顯回眼吧,她唱元曲,自己也得應個景兒。
皇帝擱下馬頭琴,拿御桌上的水呈敲香爐擊節,悠揚唱道,“歸來重整舊生涯,瀟灑柴桑處士家。糙庵兒不用高和大,會清標豈在繁華?紙糊窗,柏木榻。掛一幅單條畫,供一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煎茶。”
錦書歪著頭在那兒靜靜的聽,他也期待過那種與世無爭的日子嗎?沒當上皇帝日思夜想,等坐上了太和殿的御座兒又嫌鬧騰了。
這時看見門上秀珠招呼,忙過去接了蓋碗進來,揭了蓋兒敬獻上去,一面贊道,“您唱的真不賴,比我想的要好。”
皇帝端了杏仁茶喝上一口,乜著她說,”這是夸朕還是拿朕當笑話呢?咱是八百個銅錢穿一串--不成調!朕將就唱,您將就聽,甭指望朕唱得多好,朕又不是小戲兒。”
錦書咦了一聲,“您是萬歲爺,誰敢嫌您唱得不好?奴才是真心覺得您嗓子亮,比奴才qiáng多了。”背過身嘀嘀咕咕的說,“皇帝還耍小xing子,都是權大無邊鬧的。”
皇帝耳朵尖,作勢板起了臉子,“你敢在朕背後說朕壞話?”
她也有些縱xing胡來的意思,撇著嘴道,“我說什麼來著?到底聖駕面前造次不得,您把我送慎刑司吧!”
皇帝看她不自在了,知道她來了脾氣,忙過來拉她的手,“才剛還好好的,怎麼了這是?朕說錯了還不成?”
“是奴才錯了,您是主子,奴才放肆了。”錦書肅了肅,使勁兒往回縮手,沒能抽出來,只好紅著臉任由他握著。
他摩挲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頂禮膜拜,胸腔里咚咚如雷。這是邁出了多好的一步啊!上回在壽膳房夾道里,她看見他還像看見了閻王一樣,這會兒能叫他碰一碰手,夠他樂上三天三夜的了。
瞧瞧這小模樣!斯文,帶著點兒書卷氣,俏生生站在那裡,比花還美上三分。頭一回在明治皇帝的國宴上看見她時她才七歲,個頭小小的,眸子烏黑明亮。那會兒他滿懷雄心壯志,哪裡會去關注一個小丫頭!誰知十年之後,他坐實了江山,卻掉進了她攪起的漩渦里,無法自拔。
“主子……”她半喜半憂,以為自己會排斥和他太過親近,誰知並沒有。他和她五指jiāo握,她羞得連脖子都紅了,扭捏著想要掙脫,皇帝卻不許,手上微使了點勁兒,攥得愈發緊。
他把她拉得更近些,再近些,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胳膊往後送了送,她就成了半躺著的姿勢。她驚慌失措,嘴裡說“奴才惶恐”,本能的想起身,他嘀咕著,“朕一直想這樣抱你。”他身子微微前傾,把臉貼在她耳畔,他說,“錦書,朕要怎麼對你才好?朕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她的一隻胳膊掛在他脖子上,他身上是甜甜的佳楠香,這味道像黑暗裡的一道耀眼光芒,照亮了她晦暗心底的一角。她有些自bào自棄,只覺自己說不出的累和壓抑。反手抓住他的小指,喃喃的說,“主子,您不該這麼待我,我和您不在一條道兒上。”
皇帝悶聲悶氣道,“混說,朕是皇帝,該怎麼辦,用不著別人置喙。
她嘆著氣兒應了,專心致志的摸他小指上的指甲蓋,才發現男人的手那樣大!年下在壽藥房裡見到他,他那雙手就叫她驚艷,真是好看得挑不出毛病。那時候她還嫌自己寒磣,她才從掖庭出來,滿手的凍瘡豁口,一拿沉東西,或是手張得大了,裂開的地方就汩汩出血,和他真是沒法比。
皇帝嘴角的笑靨慢慢加深,這丫頭痴傻勁頭一上來,叫人怎麼愛都愛不夠。他暗念神天菩薩,頑石可算開竅了!她不再據他於千里之外,這叫他萬分的受寵若驚,可隱約又覺得哪裡不對勁。變化太快,並不像以前的她,莫非是老天可憐他嗎?不管怎麼,都拋開吧!眼下她是真真實實在他懷裡,還要什麼?不是做夢都盼望的嗎?
他的鼻子在她細膩的下顎上親昵的蹭了蹭,她紅著臉縮脖子,長長的睫毛蓋住了雙眼。他的快樂像水發的海參,急劇的膨脹起來,小心的把唇貼在小巧的耳垂上,她粟然一驚,輕輕的叫“主子”,眉心漸漸蹙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