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神思游轉,忽聞得簾內一聲咳嗽,聽著是皇帝聲氣兒,他忙斂了神跨進門內,御前的管事上來回稟,說萬歲爺起身了。恰好身旁有尚衣的宮人走過,他接了那個描金紅木漆盤,微呵著腰進了體順堂內。
皇帝才下chuáng,正坐在南炕下的寶座上喝茶,見他托著常服進來只略一瞥,嗓音里無甚喜怒,緩著聲氣兒道:“候了多長時候?”
肖鐸擱下漆盤揖手行禮,“回皇上話,臣是午時進的宮,到眼下正滿一個時辰。”見皇帝站起身,忙請了衣裳上去伺候穿戴。整理了通袖的柿蒂雲龍紋,又半跪下整腰帶、膝瀾,那份恭順小心,足叫皇帝稱意了。
也是的,皇帝御極前和他jiāoqíng匪淺,能順順噹噹登上帝位也有賴他的協助。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既然登了頂,眼前豁然開朗,帝王的尊榮威嚴轉眼之間就能生成,瞧人瞧事自多了幾分挑剔撿點。肖鐸這會兒低眉順眼得恰到好處,他是聰明人,知道自己的位置。不管頭上的銜兒多高,到底是主子給的。說得難聽些,今兒能捧他,明兒就能滅了他。
皇帝垂眼看他,他在他腳下,卑微順從。他少年得志,放眼整個大鄴朝,有幾個宮監能到他這樣地步?司禮監掌印,替皇帝掌管軍機宮務,連錦衣衛見了他都要下跪……
“廠臣。”他輕輕嘆了口氣,“朕今天聽見一個傳聞,你猜猜是什麼?”
肖鐸手上沒停,照舊替他拾掇玉帶。掛好七事左右端詳,都收拾停當了方起身退到一邊,恭敬道:“臣雖執掌東廠,然近來宮中事忙,有些消息擱置了,還沒來得及過問。臣不知皇上所說的傳聞是哪一樁,不敢妄揣聖意。”
皇帝背著手繞室緩步遊走,半晌才道:“朕坐在奉天殿,消息倒比你還靈通些,看來你這東廠辦得遠不如朕想像的那麼好。市井間給你取了個雅號,叫‘立皇帝’,你難道沒有耳聞?”他忽然頓住了腳,回身狠狠盯住他,“朕問你,你們東廠是gān什麼吃的?這樣叫人心驚的話居然流傳出去,究竟是你辦事不力,還是不拿朕當回事,有意的叫朕難堪?”
肖鐸心頭一驚,本以為都壓下去了,沒想到死灰復燃,這話終於傳到了皇帝耳朵里。他心裡明白上頭正找不著錯處做筏子,如今有個好契機,大約是不會那麼輕易罷手的了。說不恐慌,那也顯得太篤定了,腦子裡忙著想轍應對,人先泥首跪拜了下去,伏在地上作誠惶誠恐狀,顫著聲道:“主子這番訓斥叫臣慄慄然,求主子息怒,容臣稟報。這話出自大行皇帝在世時,彼時秋闈放榜,各地生員雲集京師,人多,難免有落榜舉子譁眾取寵。臣得知後立時就查辦了,只因當時牽連甚廣,況且這種嘴皮上的狂言,要找出處委實不易。也幸得主子皇恩庇佑,那個製造謠言的監生叫臣拿住了。臣是一時大意,原當找著了源頭,事兒過去了便不給主子添堵了,誰知樹yù靜而風不止……”他深深又磕一頭,吸了口氣道,“臣自知罪無可恕,求主子問臣的罪,對朝臣、對天下人,都是個警醒的榜樣。”
其實到了這時候,要追究的早就不是那個始作俑者了,一切矛頭對準了他,分明就是藉此彈劾。中晌音樓說得對,暫且蟄伏比時時戳在眼窩裡給人添堵要qiáng得多。一動不如一靜,他自己有把握,皇帝還有用得上他的時候。此時就算收了他手裡的權,只要沒下令要他的腦袋,他東山再起亦不是難事。
皇帝自然也有他的考量,他從來不是手段老辣的人,皇父駕崩前考驗他們兄弟才學武藝,曾深惡痛絕罵他婦人之仁。如今言官請旨清君側,磨刀霍霍對肖鐸,真如了他們的願,朝中勢力靠什麼來制衡?中宗時期倒是收繳過司禮監的權,結果弄得朝綱大亂,那些大臣拉老婆舌頭,當著皇帝的面敢在朝堂上對罵。好好的奉天殿,一轉眼就變成了市集菜場。他要處置肖鐸容易,短期內找不到稱手的利刃,留著他不是為旁的,還是為鞏固自己的政權。畢竟肖鐸手上案子辦得多了,午門外掌刑,十杖就要了人命。有他在,朝臣們有忌憚,他的江山便坐得安穩。
他不像先前那樣震怒了,踱到他面前虛扶一把,換了個較為溫和的口氣,“廠臣不必驚慌,朕今兒既召你當面問話,就是念著以往的qíng義。朕對你,終歸與旁個不同,為了這麼個謠言就治你的罪,朕於心也不忍。眼下司禮監樹大招風,全是從批紅這上頭來。朕看這個職還是先卸下,你仍舊執掌東廠,替朕監督朝中官員一舉一動,便是你的本分了。”
肖鐸早料到了,皇帝要權力集中,必定先從批紅上頭來。批紅和提督東廠,兩者原密不可分,但既然到了這一步,不撒開其中一樣是不成的。所幸東廠的番役不是吃gān飯的,誰在背後打他主意,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反饋消息。只不過批紅是大頭兒,不拿回來到底不安生。他垂眼看皇帝膝瀾上的海水江牙,這位君父做事全憑喜好,才上任風風火火,等興頭過了,再尋摸幾個絕色女子分分他的心,甩手掌柜gān起來畢竟舒慡,不愁他朝政霸攬著不放。
他深深揖下去,“皇上是聖主明君,大事小qíng比臣周全百倍,臣在主子面前無地自容,一切但憑主子發落。”略頓了頓又道,“不瞞主子,臣早前有個想法兒,一直沒尋著機會同主子說。前頭顧忌批紅的事兒放不開手,現如今卸了肩,臣倒要奏一奏江南繅絲的事兒了。往年這個時節,同外邦的綢緞買賣早就談妥了。今年因著蠶繭欠收,織造廠的織機也老舊,碼頭上大筆的訂單沒人敢接,空放著有錢不賺,白白làng費了好時機。臣是想,坐在京里,斷不能瞧出外頭經濟之道。若是主子應允,臣請旨南下,先把這筆帳務理清,於朝廷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不知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長長哦了聲,“頭前兒cao持大行皇帝喪儀,倒把這茬忘了個一gān二淨。你既有這心思,於國是大利,朕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這麼著,朕封你個欽差,下月初就動身……”突然想起來,問他,“音樓在你府上好不好?”
肖鐸沉住氣應了個是,“今兒娘娘同臣說話談及主子,臣聽得出,字裡行間對主子感恩戴德。臣和娘娘相處不多,但娘娘的脾氣也摸著了些。娘娘畢竟年輕面嫩,心裡想一出,說出來的又是一出。在臣跟前雖不諱言,見了主子卻未必出得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