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沒說完,忽然覺得不大對頭。皇帝拿捏她的那隻手雖然漸漸鬆了,可是另一隻卻覆上來,把她的指尖壓在了他兩手之間。
她愕然看著他,“您這是……”
皇帝抿著嘴,慢慢蜷起手指把她抓在手掌心裡。
不成了,心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素以漲紅了臉,這場景太尷尬,雖說做奴才的連人都是主子的,可有的時候就是要避諱那麼點兒。男女授受不親,主子是明白人,上這一出算怎麼回事呢!
所幸莫名的接觸很快就過去了,他chuī皺了一池chūn水,然後揮了揮衣袖,全身而退。動作純熟一氣呵成,簡直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素以手背上還有殘留的溫度,腦子明顯轉不過彎來。看看他淡漠的臉,他踅過身去,避開了她的視線。
“和榮壽說,扣你三個月月俸,當是給你長教訓。你罪責太多,全都攢起來,等到了時候一併清算。”他又回了回頭,“不過老帳全翻,你大概就得掛紅綢上菜市口了。”
她眨著眼睛不解道,,“奴才記得女人賜死都是賞白綾子的,上菜市口的不多見。”
“你是獨一份兒的體面,成不成?”皇帝煩她,正經話沒幾句,裝傻充愣從來不甘人後。他心裡亂,擺擺手說,“你出去,朕這裡不用你伺候。”
她腳下躑躅著,看他的模樣又像不高興似的,帝王心要猜太費勁,自己沒那腦子,還是安然聽指使吧!便蹲了個福,“那奴才在外頭候著,萬歲爺有吩咐就喊一聲,奴才立刻進來。”
皇帝微別過臉,看她退到門前打軟簾,大長腿一邁,腳背上醬紅的袍角撩起個圓滑的弧度,人就已經出去了。
他獨個兒靜靜坐在炕沿上,這地方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陽光普照,沒有遮擋的話竟還有些熱。入了夜寒氣會從邊邊角角里滲透出來,直往骨頭fèng里鑽。他瞥見炕几上的手爐,他自小就畏寒,虧得她還知道替他準備,也算她事不關己的處世態度里,難得一見的小小體貼。
他把手爐攏在懷裡,鎏金鏤空的外殼下還有餘溫,摟得久了也很暖心。他重又踱到明間裡,御案上摺子堆得高高的,他不想批。做了兩年皇帝,愈發覺得肩上擔子沉重。每天被這些繁瑣冗長的政務牽累,他除了享受到人人俯首的待遇,沒有別的快樂。還是以前做阿哥時日子過得鬆散,在乾東五所里打鬧,每天讀書、布庫、騎she,剩下的時間都屬於自己。現在不是了……他撫撫案布上金龍的五爪,就為了多那一個腳趾,自己忙得像陀螺,這就是做皇帝的樂趣。
筆架邊上那封白摺倒吸引他一再的看,其實算不上白摺了,沒有用印也沒有落款,但是十六個字力透紙背,如摩崖石刻,鑿在人心頭上。他伸手在各缺一筆的那兩個字上摩挲,漸漸有了些笑意。想起她的眼睛,憨直無邪的脾氣,有種撿了漏的得意心qíng。也的確難得,難得二十歲的人還保有一顆童心。她是姑姑,她神氣活現,她熟悉規矩禮儀,然而她天xing木訥,根本不懂怎樣逢迎。
剛才他確實有點心猿意馬,如果換了是瓊珠或是別人,早就任他予取予求了。她呢?她說“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當時那點柔qíng夭折在襁褓里,她不解風qíng,讓人苦悶。然而又氣又好笑,鬧不清她是大智若愚還是在逃避。也許她什麼都知道,只是抗拒,因為皇宮會折斷她的翅膀,讓她變成殘疾。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無能為力,定下心來想想,也罷,由她去。她這樣飛揚的xing格,適合更廣闊的糙原,留下她會毀了她。幸而還有一年,一年之後怎麼樣,屆時再說吧!
正殿的檻窗沒有全落,西面微撐開一條fèng,他劃眼過去,正巧看見她。奇怪她不在廊下侍立,蹲在花壇邊上不知在gān什麼。皇帝定睛看了半天,她沒有挪動,折了根樹枝在土裡撥弄,引得他也好奇起來。
“個頭真大,咬上一口不會出人命吧!”素以喃喃著,她是個打定了主意就實行的人,比方使絆子陷害,這種事鬧不好會毀了人家一輩子。這會兒她就想泄憤,所以讓瓊珠受點皮ròu苦就夠了。
她嘿嘿的笑,笑了一陣發現自己沒有帶罐子。總不能徒手抓吧!這裡的螞蟻足有平常螞蟻的三倍大,自己有成算是不假,也等閒不敢捏在手心裡。她沒來過圍場,不知道有毒沒有,萬一自己被咬,太不上算。
她蹲著倒弄了挺久,正打算改日再戰,眼梢卻瞟見旁邊有片石青色袍角。她暗叫不妙,手上一頓,仰臉朝上看,“主子還沒歇啊?”
皇帝背手站著,“你在gān什麼?這麼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她臉上尷尬,總不能告訴皇帝她抓螞蟻是為了禍害別人吧!支吾了一下才道,“閒著,瞎玩兒。”
皇帝看她一眼,“這裡的螞蟻厲害,不光咬人疼,還有味兒。悠著點兒,別拿手抓。要是想算計人,得先找竹筒裝起來。拿糙棍兒往裡撥,自己別上手,知道嗎?”
素以半張著嘴聽呆了,萬歲爺是活菩薩呀,連這個都算得著?只是不能承認,這位是公正無私的皇帝,要讓他知道自己的使喚丫頭滿肚子壞水,不定往後怎麼收拾她呢!她忙著晃腦袋,gān笑道,“主子玩笑了,我沒想算計誰啊,真的……真沒有!”
說得沒底氣,皇帝也不戳穿她,別過臉看上夜的值房,唔了聲道,“朕小時候也gān過這種事兒,沒什麼,誰還沒點壞心眼兒啊!只不過朕和人過招的時候是夏天,夏天好啊,要什麼有什麼。你知道樹上那種毛蟲嗎?叫楊剌子,北京人稱虺豗兒,粘上就辣痛辣痛的。朕抓那個放在外諳達涼帽上,順著滑下來就鑽進頸窩裡去了。”
素以舌根發苦,這種蟲子可不是善茬,碰上就疼得要人命。一個gān壞事損到家的哥兒,難怪能當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