穠華腦子裡亂作一團,雲觀的話讓她看到了另一個充滿yīn謀和殺戮的世界。她一直知道今上不是個尋常人,可是與他相處兩個月,慢慢覺得他並不那麼壞,甚至還有些可愛。難道是她的錯覺麼?她心裡惶惶無依,因為雲觀活著充滿感激,可是自己怎麼辦?她究竟陷入了怎樣的境地?
她繞室遊走,胸口賭憋得難受,前途也變得很遠很渺茫。她曾經剜ròu補瘡,現在問題來了,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曾想過自己的不堅定無法面對雲觀,誰知擔心都成為現實,老天真是同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為什麼會這樣……”她喃喃著,感覺背上一陣陣寒將上來,她抓住雲觀的衣袖,啞聲問,“你是何時回大鉞的?為什麼不早點些來找我?如果提前三個月,也不會是眼下這種局面了。”
他垂眼看她,惻然道:“我若有辦法,怎麼會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嫁給仇敵?我萬般不甘心,終究抵抗不過命運。也許你註定要入主禁庭,不管國君是我,還是重元。”
穠華覺得委屈,帕子掖住了口,抽泣道:“我請命和親不是為我自己……”
“我知道,是為了替我報仇,所以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把你拖進這趟渾水裡來。其實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讓你得知我的消息。或者就當我死了,你去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是我真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決定。”他嘆息著,在她鼻子上颳了一下,“還是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憑你怎麼會是他的對手?我那時與他斗,只一局便丟盔棄甲了。在綏國逗留得太久,一個被架空了權力的掛名太子,根本經不住他發力。你呢,自投羅網,現在可後悔?”
她細聲道:“那時崔先生說你死在他手裡,死狀多可憐,我心都碎了,所以才立誓要取他xing命。”
他的唇角籠起一層稀薄的笑,陽光從垂簾間隙照進來,斑斑駁駁落在他的皂靴上。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澄澈如泉水的少年了,長成了一個男人。高貴鐫刻在他骨血,即便落魄,他依舊是驕傲的。穠華與他多年未見,隱約有些疏離了,然而他一笑,她就覺得那還是他,從來沒有改變。
“我是失敗者,崔先生可憐我。”他自嘲地攤了攤手,眼神轉而銳利起來,幾乎刺破人的皮囊,“你見過shòu園中的廝殺麼?其實人與人爭鬥,不比野shòu好多少。為了權勢手足相殘,帝王家司空見慣。彼時先帝病重,已經沒有能力主持朝政,我監國,他不來上朝,紫宸殿上的坐席便會空出大半。後來他索xing控制我的行動,連我母親也一併軟禁。人一旦嘗到甜頭,yù望便會膨脹得無限大。到頭來他還是不耐煩了,決定除掉我。鉞國沒有了太子,肅王繼位便順理成章。穠華,你還不了解他,他在你面前展現的,是他作為勝利者從容優雅的一面。他的嗜殺、他的殘忍,終有一天會令你刮目相看的。”
她有些怕了,“你是說……”
他輕輕頷首,“他志在天下,綏國和烏戎早晚會落入他掌中。到時候你的母親、高斐,都將是他的階下囚,想殺便殺,想留便留。”
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戰爭會死很多人,會讓富庶的城池血流成河。就算她嫁到大鉞來,綏國依舊是她的故國,那裡的當權者是她的母親和兄弟,覆了國,就再也容不得他們了。
她全沒了主張,扶住案頭說:“我從來沒有想得那麼長遠,我只想過有一天殺了他為你報仇,鉞國群龍無首,大綏趁虛而入……”
他沉默不語,在直欞窗前坐下,臉孔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qíng。過了很久才,方抬起頭來看她,“穠華,七夕那天重元遇襲,刺殺他的那個人就是我。”
既然他出現了,那之前的一切都好解釋,她雖意外,但並不吃驚,悵然道:“難怪我看那雙眼睛很覺得熟悉,原來是你。”可刺客是他,又叫她侷促起來。雲觀是為了她才會放棄那麼好的機會,若不是她中途出來擋刀,也許今上已經被他殺了。她囁嚅了下,“我不知道是你,擾亂了你的計劃,你大概很生我的氣吧!”
他沒有立刻作答,只說:“那日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帶你游瓦坊,本就是微服,事先也未布置禁軍。那些跳陣舞的都是我過去的部下,不管他身手多了得,落入陣中便難逃一死。可惜殺出個你來……拿把傘就上來拼命,要真傷了你,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很生氣,但不是因為被你打亂了計劃,是因為你捨身救他。”他灼灼望著她,“穠華,你我的感qíng還和原來一樣麼?我還能抱有希望麼?”
她心裡猛然一凜,“你為什麼這麼問?自然是和原來一樣的。”
他仔細端詳她,嘴角微沉,卻仍舊點頭,“那就好,所幸還來得及。我如今回來了,錯過的時光,以後慢慢補償你。我流làng在外時,多少次堅持不下去,你是我全部的支柱。現在我們只有彼此,更應該相依為命。”
她知道他是聰明人,其實自己有些動搖,他應該看出來了。然而不去戳穿,是不忍心,也叫她更加的羞愧。她是怎麼了?想了他三年,他真的出現了,她又在猶豫什麼?
她下了決心,蹲在他膝旁央求:“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再回大內了,也不想當什麼皇后。我只想平平靜靜的,和你在一起。”
她還和小時候一樣,托著長腔說話,便有種撒嬌的味道。以前她說什麼,他都無條件的答應,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有太多的無奈,他肩上擔負的不光是自己,還有那些陪他出死入生的人,他消耗不起。
他的手指落在她臉頰上,那樣細嫩的觸感,簡直叫人愛不釋手。他勉qiáng笑了笑,“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但是你得再給我些時間。如果現在帶你走,會引起重元的注意,汴梁城內已經戒嚴了,激得他不惜一切代價,我們也會寸步難行。我要奪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你在禁中等著我,不管江山是否易主,你照舊是大鉞的皇后。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忍耐,全當今日沒有見過我,不要讓他看出端倪來。”他的手在她肩頭一壓,溫聲道,“我聽阿姐說,重元多少對你有些qíng義,你就這樣敷衍著他,日後有大用處。”
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並不如他想像中的有求必應。他心裡也沒底,彎下腰,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穠華,以前你以為我死了,形勢不由人,我不怪你。如今我回來了,我們自小青梅竹馬,不是一個空架子的夫妻名分能相提並論的,是不是?”
他的眼睛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她怔怔看著,點頭說是,“我們說過要一輩子在一起。”
他笑了笑,笑得異常辛酸,“我以為我什麼都沒有了,還好,至少還有你。”
她說不出心裡是種什麼滋味,應該高興的,但實在高興不起來。他要她留下敷衍今上,敷衍需付出的代價他隻字未提,也不在乎麼?她口頭上答應他,但能不能做到,她自己也說不準了。可以預見將來的路有多崎嶇難行,真要到了做取捨的時候,她該怎麼選擇?
或者不要這樣明爭暗鬥,“如果你出現在紫宸殿上,讓那些大臣知道你還活著,能不能從他手中討回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