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路向南,馬車坐得太久了,直犯噁心。
崔竹筳沒有帶她走官道,一條曲折的小路綿延向前伸展,走了很久很久,未見人煙,也沒有客棧。穠華坐在車內往外看,兩側是焦huáng的蘆葦dàng,北風chuī過高低起伏,像枯敗的làng。昨夜下過一場雪,南方的雪短促,下起來漫不經心,到天亮時一看,稀薄的一層覆在地上。車輪碾壓過去,留下淺淺的轍,有種孤獨滄桑的味道。
她打起前面的氈子問他,“我們何時能走出這裡?”
他說快了,大人哄騙孩子似的,總是那句話。她輕輕抱怨,“已經困在這裡六天了。”
他回過頭來看她,眉睫上有凝聚的霜華,“若不是你向那戶人家透露太多,我們何至於走這條路?”看她訕訕的,又不忍苛責,調轉開視線道,“前面有個鎮子,到那裡住一夜吧!我看你臉色不好,身上不舒服麼?”
她把帘子放下來,“沒有。”順勢躺倒,茫然看車頂的鏤雕,低聲問,“先生,還有多久能到建安?”
他估算了下,“十來天,已經走得很急了,這條路不通建安,出去便是池州。從池州到建安有三百里,必定烽火連天,你要做好準備。”
他們一直在這片蘆葦dàng里,連個鬼影都看不見,哪裡能體會外面的跌宕。她想像不出被大軍橫掃過的城村會是什麼樣,只是一味地盤算官家何時能來建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他來,說明城已經破了,大綏也完了,她並不希望這樣。可他若不來,他們就會錯過,也許一輩子不能再相見了,想起來又讓她滿心的恐慌。
不知現在鉞軍戰況如何,攻到了什麼地方。如果她拖他的後腿,讓他慢些再慢些,等官家抵達了,就會有希望了。
她抬起手摸額頭,手心很冷,愈發顯得前額滾燙。她乏力地閉閉眼,“先生,我好像發燒了。”
他立刻拉住韁繩過來查看,探手想觸她的額,她飛快讓開了。他的手尷尬停在半道上,蹙眉道:“我得判斷真假,畢竟只剩二十多天了,我沒有太多時間。”
她迫於無奈,前傾了身子。他在自己額上反覆比對,果然她體溫偏高,忡忡問她,“難受得厲害麼?我把車趕得快些,到鎮上請郎中看看罷。”
她擁著褥子,重又縮回了車內,有氣無力地應道:“顛了一路,我都快要吐了。先生還是慢些吧,天黑前能趕到鎮上就好了。”
他不放心,不時回頭張望,可是一道厚氈阻擋住了視線。每每悵然,不隔一會兒便忘了,又忍不住回頭看。
她躺著,半閉著眼睛問他,“先生可冷?”
他心頭一顫,這段時間來她見他都如死敵一般,突然噓寒問暖,叫他大大感動起來。忙道:“不冷,你照顧好自己就是了。”
簾後靜默,過了半天才聽她長嘆一聲,“先生這是何苦呢!”
他窒住了,心裡有好多話,可惜總會被慚愧封住口。今天她願意溝通,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壓了壓腹上生痛的傷口,努力組織語言,“大約是劫數,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上,如果沒有刻骨銘心,就白來世上一遭。最近我常在回憶以前的日子,在建安平淡生活,每天都過得輕鬆快活。如果問我這一生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是什麼,那就是促成你和親。雲觀死遁的那三年,其實我有很多次想向你表明心跡,可是因為牽絆太多,錯失了良機。後來入汴梁,我有我的使命,若雲觀不能奪位,就要助琴台公主封后。一步一個陷阱,都是我自己埋下的,現在悔之晚矣。細想來,你恨我應當只因為chūn渥那件事。對於chūn渥……我罪孽深重。若不是為了讓你走得毅然決然,我不會出此下策。可是後來你也為她報仇了,雖然沒能讓我償命,但我受的罪足可以抵消大半了。可否讓我用餘下的時間盡力補償,看在我們師生十年的qíng分上。”
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陣風又翻卷而過,chuī得風帽上狐裘傾倒,在他灰心到極點的時候才聽見她的聲音,淡淡的,傷人至深:“你欠我的只是痛苦,欠chūn渥的卻是命。你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活著,然後來同我談補償?”
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說過了,心裡的大石頭就放下了,不管她怎麼想,木已成舟,所謂的彌補都是空談。他只有盡力走好以後的路,她既然已經在他身邊,再要離開,大概只有等他死了吧!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占有yù會那麼qiáng,壓抑過度後的爆發,來勢洶洶毀天滅地。尤其經過了汴梁城外的那次變故,徹底掙脫了束縛,可以不計後果,不顧一切。
他往後靠,靠在車圍子上,喃喃問她,“如果沒有殷重元,你會接受我麼?”
她說不會,“你是我的老師,我將你當長輩,就像我爹爹一樣。”
他無聲苦笑,誰要做她爹爹!她爹爹一輩子愛而不得,是世上最失敗的人。家財萬貫又如何?太中庸,眼睜睜看著別人入了自己娘子的羅帳,最後含恨而終,他不想做那樣的人。所以要爭取,在他心裡她一直是屬於他的。十年來他看著她一點點長高,從個huáng毛丫頭到含苞待放,他陪伴她整個少年時光,那時殷重元在哪裡?憑什麼一出現就奪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