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女娃,怎麼突然出手打人。」藥伯癱坐在門口捂著胸口哎呦哎呦叫個不停。
宮澧和鍾離入了門來便看到了這麼一幕。
「……」
宮澧看到藥伯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眉頭挑了挑轉頭看向榻上一臉警戒的君兮。
君兮突然明白了什麼,面上倒也沒有尷尬之色,自然的把手中的刀插回了腿側。
「國公大人。」君兮開口道,臉色微微泛紅。
這是營帳一夜之後二人首次相見。君兮快速瞄了宮澧一眼,卻見某人臉不紅心不跳,儀態翩翩儒雅自得,哪有一絲不自在的樣子。
似乎好像他完全不記得那夜發生了什麼。君兮心中暗暗鬆了口氣,若他宿醉忘了便是最好,免了尷尬。想到這,君兮臉上微紅也有了些許緩和。
「主子,她她她她……她打人,老頭子我這把老骨頭差點被她摔折了。」君兮剛言語一句,藥伯已經搶著開了口。
宮澧輕笑了笑,接過鍾離手中端著的湯碗,避過藥伯伸過來的手,闊步走到床邊撩袍坐下。
「為老不尊,該打。」
宮澧紅唇輕闔,聲音似落珠滾玉。
「主子,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愛護下屬的主子了。」藥伯捶地頓足捂臉痛哭。
一旁的鐘離實在看不下去,拉著藥伯領口攬臂往肩上一擔,把藥伯扛了出去。屋內瞬間清淨了下來。
「醒了。」宮澧輕攪了攪手中湯,語氣輕和自在像在說今天天氣好晴朗。
「嗯。」君兮微微點頭。
「熱了?」宮澧眉頭一皺,把被子往一邊扯了扯。
君兮臉上表情微僵,「還好,還好。」君兮尷尬應聲,抬手摸了摸臉,有紅?可能是室內過於憋悶了。
「覺得如何?可恢復些了?」宮澧沒看到君兮一瞬間糾結的神情隨口問道。
「勞國公掛心,好多了。」君兮笑著應聲,絲毫沒有被昨夜之事打擊的樣子。
她心中想的清楚,從最後那個封井放蛇的舉動來看,那個人誘她入井的目的是為了取她性命。
但是他分明可以在她入井之時便直接封了井口,完全不必費勁周章的在井壁刻下那四幅塗鴉。他之所以這麼做,目的並不僅僅是要殺了她。
幽閉的空間,無邊的黑暗,隨時而來的死亡,加上那段慘痛的記憶。他不僅要她死,還要在死前擊垮她的心理防線。
可惜她沒死,便註定不會如他所願被那段沉暗的記憶打倒,從此一蹶不振消極度日。她是君兮,不管那三年的記憶多麼殘忍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活人從不會被往事逼死。她能做的,是做好當下。
宮澧輕攪著湯,感覺涼的差不多了,手執湯匙舀了一勺微微遞了遞,像是要往前送的樣子,隨即又收了回去,這麼重複了兩三次。宮澧眉頭輕皺略有些無奈的放開湯匙把碗往君兮手裡一推,「嘗嘗。」宮澧說。
君兮淺笑接過,舀了一勺送進口中。
「味道如何?」宮澧問。
「還好,就是稍微清淡了那麼點。」君兮挑了挑碗裡僅有的幾根青菜。
「這也是買的嗎?」君兮問道,直覺得口中湯味淺淡,似乎和以前喝的價值連城的那些不太一樣。
「鍾離做的。」宮澧說的一本正經。
外面正與藥伯大眼瞪小眼對峙的鐘離突然打了個噴嚏。
「你剛醒,喝些清淡的比較好。」想了想,宮澧又補了句。
君兮不置可否,須臾便把一碗湯喝了精光,井底一夜她確實也餓的不輕。
「你怎麼會去找我?」君兮放下碗似隨口問道。
石板蓋下那一瞬,她心底已然絕望,後來更是雪上加霜的中了蛇毒。隨著精力消耗蛇毒攻心,她的意識也已漸漸模糊,好在曾吃過血丹勉強尚可維持一絲清醒。她以為她會在那個幽暗的深井之底餓死,或者中毒而死,風乾發臭都不會有人發現。那時的無助絕望,此時想來仍然心悸。卻沒想到不過半日,他便來了。
「王來了,說你在侯府失蹤了。本公覺得以你的性格,三更半夜應該不會走的太遠,應出不了侯府去。所以便在侯府隨便找了找,恰巧就找到你了。」宮澧把大半天翻遍整個侯府千百房舍的焦灼急切說的輕巧。
「所以,你沒事跑到枯井裡做什麼,還蓋了蓋子?」
君兮聞言噗的笑出聲來,他如何把那般險的境地說的這般清新脫俗,好像她去井底是和他玩捉迷藏似的。
「昨夜我歇下後察覺到門外有人,便出了手,門外人射了信鏢以身世信息誘我去了井邊。我一時頭腦發熱便去了。」
「看清那人的模樣了嗎?」宮澧問。
君兮搖了搖頭,「他在門外,門剛咧了縫他便射了鏢,我完全沒看到他。」
「那你也信了那信上所言?」
「信了。」君兮自嘲一笑,「所謂當局者迷,當如是。」
「所以……在井底你發現什麼了?」宮澧雙目直視君兮,試探的問。
「我都想起來了。那三年空白記憶,我的生身父母。」
到底還是這樣,她終究是知道了。
宮澧沒有出聲,抬頭聽她說。
「我娘是侯府的婢子,我是她和夏遠的私生女。」君兮說的平淡,臉上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我知道。」半晌沉寂,宮澧輕嘆了口氣。
「你,知道?」君兮驀然怔住。
「在你出城去西北營的那夜我便知道了。」宮澧緩緩道,「我的人找到了侯府遣出的老嬤嬤,她是霍宛心的奶娘。據她交待霍宛心曾在城外山神廟裡殺過一個與夏遠私通的婢子。因為在靜隱寺旁,所以便聯繫到了你,後來經過多方走訪查證,最終確認那個婢子就是你的生身之母。」
「一直不知道該要如何告訴你這件事,現在看來不必我說了。」宮澧面色微黯。
「國公大人幾次救君兮性命,君兮銘記。但請國公放心,即便我的事已了,我也會竭盡所能幫您查探當年國公府一事的。」君兮聞言正色道。
宮澧見君兮一臉嚴肅的樣子,輕笑一聲微微搖了搖頭。
我不告訴於你,豈是懼你不為我驅使?不過是不願讓你直面那悽慘舊事罷了。
「看你生龍活虎的樣子,不用再在榻上歇著了吧。」宮澧不應,岔話道。
君兮抬手揮了揮,點點頭,「嗯。」
「走吧,為你備了晚宴。」宮澧瞥了眼窗外偏斜夕陽。
一頓風捲殘雲,君兮心下甚是滿意,這才是國公府伙食的正確打開方式,剛剛那碗湯著實不符國公府高貴的氣質。
撤了餐盤,桌上又擺了兩盤果品,君兮吃的飽了卻還是忍不住吃了不少。
「你餓了許久,且先少吃點。」宮澧看著見了底的果盤出聲道。
「我想明白了,說不定下次吃飯是什麼時候,所以在還能吃的時候一定要多吃點。」君兮粲然一笑。
「那個人是沖你來的,此次失手必然還有後手。」宮澧略有些擔憂的看著君兮,「回到我身邊來吧。」
「現在本就是多事之秋,武后於我雖投鼠忌器終究還是容不下的。我得封銜位,怕是想回都回不來。」君兮嗤笑搖了搖頭。
只要你願意,我自有辦法留下你。宮澧心中暗道,卻沒有說出口。她有心振翅,他拖著有毒之體殘喘苟活終究護不了她一世。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宮澧輕聲問。
「接下來?我想先把我娘的屍骨找回來。」君兮正色道。
她還沒想好日後該要如何做,要面對夏遠,如何應對那個暗中要殺她的人。但當下她最該做的便是收斂娘的屍骨,無論如何她是娘的女兒,為人子女,怎能放任母親屍骨埋於荒野之中。
「你吃飽了嗎?」宮澧沒頭沒腦的問了句。
「嗯。」君兮輕點了點頭。
「跟我來。」宮澧施施然起身走了出去。
君兮微怔,卻也跟了出去。
宮澧走在前面,徑直來到青虞軒門口,抬手推開門,轉身站在門邊對她招了招手。
君兮疑惑跟上,卻在看到裡面景象剎那駐了足。
青虞軒正中的位置置有一案,案長八尺,寬三。案上一副白骨擺的齊整,除了一些散碎骨片已拼了大概,白骨長約六尺,是個成人。然而那屍骨幹細薄削,一眼看上去便知其生前定然長期處於飢餓。
案上白骨於她本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可雖相距丈遠她卻也清晰看到了白骨上那細密如梳齒般的凹痕。
這是……
君兮緩步走向案台,步若千金重,不過丈余遠的距離卻仿佛隔了一個世紀,使得她走到案邊已耗盡了氣力。
白骨上多處都有細微裂紋,手肘處更有骨折的痕跡,君兮抬起手來探向案上卻生生止在半空。這不是君兮第一次看到枯白骸骨,卻第一次懼怕碰觸。手掌緩緩落在白骨之上,指尖輕觸骨面,凹痕斑駁粗糙不平刺著指腹細膚,那是鐵梳刷過留下的痕跡,歷光陰歲月而不消。
她本為奴,卻與主上私通誕下一女,遮掩度日殘喘苟活,卻終因為幼女蹣跚學步那一聲啼哭發了禍端。正室夫人咄咄相逼,死命拼逃得保幼女一命,己身卻亡於酷刑。
一生之路於芳華歲月而止,一輩子活的低賤,死的更是悽慘。
抵著白骨的指尖有冷意傳來,君兮眼中水霧氤氳,朦朧了眼前屍骸白骨。
君兮無言,宮澧不語,室內籠罩著壓抑的氣氛。
「她怎麼會在這?」好半晌,君兮才斂了情緒,開口問。
「是幾個在山神廟旁掘井的普通百姓發現的,報給了京兆府,京兆府督辦不來,移交了大理寺。」宮澧在她身後緩聲道。
「謝謝你。」君兮抬手擦乾面上淚痕,低聲呢喃,案上碎骨拼的不全但卻盡力還原,他用了心。
「如今使團來都在即,不宜行葬。屍骨且先停放在這裡吧,待使團離都……」
「能借個火嗎?」
不待宮澧說完君兮便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火?」
「我想將屍骨火化。」君兮冷聲道。
她知道她娘是奴籍婢子,又是因與主上私通而死,這樣的人背綱常德行,被丟進山野餵狗的也不在少數,根本受不起大葬之禮。
「她生前一直禁錮侯府,受了太多苦,逝後便化灰一縷看看萬千世界繁華吧。」
「也好。」宮澧微微頜首,對著空氣輕喚一聲,「來人,速去後院備耒木架火。」
「是。」一聲恭應,已有人去辦了。
「多謝國公大人。」君兮垂首行禮。
火光燎燎騰起明黃亮焰,映的人臉虛影扭曲,大火熾烈吞滅耒木之上嶙峋白骨,焚成干灰一把。
君兮和宮澧並肩而立,看著大火烈焰騰騰燃燒,看著耒木漸沒,看著白骨成灰。直看著火苗節節矮下去,看著燒的通紅的木頭漸漸失了溫度,看著濃濃夜色籠下來。
君兮不動,宮澧不語。
他看著她,看著她站在那裡,雙目睜圓,就那麼看著,瞧著,直到最後一點火星也湮沒在黑夜裡。
火光滅盡,耒木化炭,白骨成灰。
「骨灰請國公大人差人代為撒入洛水。」冗長沉寂,君兮終於開了口。
「好。」宮澧和聲應。
「多謝國公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出來也很久了,該回營中去了。」君兮目光略過身前灰燼,微微鞠禮,「告辭。」
宮澧靜默,看著女子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她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堅強。一句一言謝,在她的心中,他們之間的界限也比他想像的劃的要清。
這樣的疏離,似乎是從那夜放縱之後才開始的。
她,害羞了。
思及此,宮澧嘴角輕勾盪起一抹笑意,很淺,卻很真。
那邊鍾離已經遣隱衛將骨灰收進了盒子裡,轉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便見自家主子正看著天上半殘的月亮痴痴笑著。鍾離仰頭瞧了瞧,實在不明白萬年不變的月亮有多好笑。
「主子,收拾好了。」整理完畢,鍾離來到宮澧身邊輕喚了一聲。
宮澧被這一喚回過神來,微微頜首,「收到祠堂里。」宮澧淡淡開口。
「是。」鍾離應聲。
「那邊怎麼樣了?」宮澧抬頭看了鍾離一眼,冷聲問。
「武后求了情,不過收了他的調令而已。」鍾離自是知道宮澧問的什麼,站在宮澧身前恭敬的答。
「武后?夏遠竟然是武后的人,還真是出乎本公的意料。」宮澧輕笑。
「主子,夏遠畢竟是……」鍾離的目光往方才人影消失的地方瞥了一眼,「您這麼做會不會……」
「不會。」宮澧篤定道,臉上一貫的雲淡風輕之色,「之前不會之後亦不會。」
「那……此次沒能扳倒夏遠,他會不會反過頭來與武后聯手對我們不利?」
「落了齒的老虎不如貓,沒了軍權的軍侯也掀不起風浪。何況我並沒打算就這麼放過他。」
「她傷在侯府,我很生氣。」宮澧語氣清冽,卻透著陰氣森森。
君兮不知道她走之後國公府主僕二人的對話又掀起了新的事端,她心頭現在已經亂的很了。
從國公府出來她並沒有直接回營區去,因為井底那四幅塗鴉不僅僅喚她想起了她的身世,同時也讓她記起了她娘被害死之後的事。
那日霍宛心看著她娘咽了氣便離開了,留下了四名下人處理屍體。那四名下人草草將山神廟裡的血擦了,便抬著她娘的屍骨出了門。而她驚恐之下則從簾下爬了出來,爬到了門邊,透過門縫她看到那四個下人在廟前不遠處挖了個深坑把她娘的屍骨埋了。
然而就在四人埋了屍骨要離去的時候他們卻突然倒了下去。
他們暈倒之後,從樹後走出兩個人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她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那個女人摸索前行,是個瞎子。她看到女孩把女人領到那四名下人身邊,女人生生剜下了他們的眼睛,吃了。
當時的她被這一幕嚇得身子一顫,手無意抖動碰到了門發出砰的一聲響。
女人發現了她,要殺了她,卻被女孩阻止了。
女孩對女人說,「師父,徒兒消憶之術練的差不多了,她便讓徒兒練練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