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身受重傷於河中力竭被衝上河岸,那般境地,她卻仍背著骸骨,哪怕脫力暈厥也不曾為自己減掉負重。骸骨是被外袍包卷,明顯並非故意去挖的骨頭,而是無意遇見。她是真的想把骸骨帶出來,並非有惡。
「我叫魯毅行。」男子緩緩開口,「生於西北苦寒之地,快要餓死的時候是將軍救了我。那個時候我就已經追隨他了。貞觀十三年,時邊關戰事吃緊,朝中無將,將軍便揭了皇榜請命,太宗知人善用當即調兵封帥,我也跟了來。」
「將軍是天生的將帥之才,初臨邊關不過十日便收回二十三城,我軍士氣大振。我也被將軍提拔做了副將。將軍是個隨性之人,待手下極好。邊境的天是紅色的,大風吹到臉上刀刮似的,風裡都帶著沙,我們經常圍坐在風沙里,大家一起吃肉,一起喝酒,熱辣烈酒入喉也不覺得冷了。那樣的日子,雖然苦卻有滋味。」
「貞觀十四年,太宗親至遭了埋伏,將軍為救太宗捨身擋刀,命懸一線,幸虧遇到了藥王谷傳人才挽回一命。那之後,將軍便變了,喜歡笑了,兄弟們知道我們要有夫人了。」
「可是一切都結束在了永徽元年。當時邊關已經平定,將軍領兵歸朝,娶了當年救了他的藥王谷傳人白情為夫人。然而將軍剛離邊一月,不知怎的走漏了風聲,五胡開始頻頻有小動作,眼看動亂將起,不得已營中寫了密信加急上報了朝廷。不久將軍便回了來,將軍回來士氣大漲,戰事呈一邊倒的趨勢。」
「最後一役,五胡軍旗已倒,大軍已潰丟盔棄甲倉亂而逃。那一戰根本沒有懸念,衝鋒陷陣里,我看到將軍在半路追著五胡的一個頭領出了戰場。我擔心將軍遇上埋伏便跟了上去。將軍的馬促的急,我一路追趕就追到了這裡,然而將軍的馬乃千里神駒,我還是跟丟了。」
「這裡有山有林,我不知道將軍去了那裡,便回了軍營去。可剛一回去便聽營中將士說將軍只撥馬追著五胡首領出去片刻,不足一刻鐘便回了戰場上。他們還說將軍中了流矢死在了戰場上,說五胡兵馬是佯裝潰敗,其實布了埋伏,我軍損失慘重沒能搶回將軍屍身。」
「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將軍調馬來了這裡,我一路跟著雖不曾追上卻也沒有落的太遠。將軍是在這裡才消失的,不可能在離開一刻鐘後便回到了戰場,戰場上中流矢而死的人不是將軍。但將士們都說看到了將軍回來,沒有人相信我。」
「我心知將軍可能中了埋伏,他是在這裡失蹤的,所以我又來到了這裡。我要找到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為了找到將軍,我在這裡長住了下來,卻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打探將軍的下落,可是縱將三山八河踏遍卻也一點頭緒都沒有。直到前日我在河邊看到你,看到你背上用外袍裹著的那副骸骨,看到那四塊玉牌。」
魯毅行慢慢講著當年的事,他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說的輕鬆,君兮卻分明從他眼中看到了愧疚和絕望。
當屍骨擺在面前,心中所有的幻想都會被打破,他只能面對血淋淋的事實。就像一個人心心念念的朝著一個目標走,走了二十年,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前面沒有路了,你一直奔著的目的地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被毀了。憑著一股氣支撐了二十年才建立的信念瞬間崩塌,一瞬間便失去了目標,怎會不絕望?
二十年了,近千個日夜,他怎會沒想過宮德可能已經遇害?只是心裡一直不願相信他已死的事實罷了。
君兮聽的心情沉沉,原來所謂的宮德深入敵腹身中流矢以至屍骨無存的事實竟是這樣的。
「你是從哪裡找到將軍骸骨的?」魯毅行問道,「二十年,我走遍了能走的地方,翻遍了三山八河從未發現一點線索。」
君兮聞言深吸一口氣,將自己一路遇暗殺連連到開山泄洪之時呂世薦暗中推手以致雙雙墜入深谷以及在楚莊王墓中的古墓驚魂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
「楚莊王墓建的極其隱蔽,我們能進去完全是誤打誤撞的。」君兮冷聲道。
「將軍竟然在古墓里,難怪我找了二十年都沒有找到。」魯毅行面露嘲諷。
「將軍,受苦了。」魯毅行的聲音泛著濃濃哀傷。
他看到了骸骨,自然也看到了骸骨上多處骨折碎裂之慘像,君兮閉口不語。
「對了,這種牌子你為什麼會有四塊?從何處得來?」魯毅行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那四塊玉牌放到桌子上。
君兮看著四塊牌子,面色嚴肅,「這塊我一直戴在身上。」君兮指著左側鏤刻富貴牡丹圖的玉牌道。
「這塊是宮澧從靜隱寺空心大師處得到的。」君兮指著另一塊道。
「至於這兩塊,一塊是撿的,另一塊是從老國公手中掉出來的。」君兮如實道,「有什麼問題嗎?」
魯毅行看著四塊牌子,面色嚴肅,卻抿著雙唇似乎在思索什麼。
「宮澧一直對老國公之死心存疑慮,作為交易,我要幫助他查出當年老國公灑血疆場屍骨無存的背後真相。近些日子,我對當年之事已經有了些許眉目。如果你想找到暗害老國公的兇手為他報仇,我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君兮看著魯毅行的臉認真道,「你提供的每條線索都可能幫我鎖定幕後黑手。」
「你知道這塊牌子是屬於何人的嗎?」魯毅行直勾勾的看著她在井底拾到的那塊玉牌。
「何人?」君兮詫異的問。
「它們雖然花紋不同,但皆出自將軍之手,這兩塊我不曾見過。」魯毅行指了指鏤著富貴牡丹圖的兩塊玉牌,「但這兩塊我認得,它們上面的花紋一對,一塊屬於將軍,另一塊是將軍送給夫人的。」魯毅行的聲音不低溫度聽在君兮耳中卻陰氣森森。
「夫人?白情?」
「是。」魯毅行點點頭,「我記得很清楚當年將軍還曾問我以這塊玉牌質地普通,作為信物會不會遜色了些。我還和將軍開玩笑說這牌子的鏤雕是將軍親手刻的,豈止精美,刀刀含情,普天之下只這獨一無二的一份,萬金難求豈會遜色。」
「後來將軍回了長安與夫人完婚,再臨邊關每每思念夫人便拿此牌出來。我還打趣問將軍可送了夫人了,將軍說送了。」
君兮已經聽不清魯毅行後面說了什麼,她耳邊只剩下一句話,另一塊是屬於夫人的。
聖手——白情。
她因宮德於邊關戰死的消息傳來急火攻心吐血臥床,身心俱損鬱鬱寡歡,不久辭世,乃是於棺中誕下宮澧。
這是坊間流言。
宮澧和她說,他後來曾經想開棺驗屍,可白情的墳冢里的棺材裡卻沒有屍骸。
而這塊玉牌是她於侯府井底拾到的,新掉下的,那座廢園本就鮮少有人去,井下更沒有人會去,那玉牌是那個在井壁刻下塗鴉之人所掉。
而這塊玉牌的主人,是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