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朝臣的目光都聚集在殿下逆光跪著的人身上。女子脊樑挺直,目視前方,那高揚的頭顱似在與那坐在龍椅之上那主宰天下殺伐的九五至尊對峙。
空氣凝結,大殿陷入一片死寂,甚至聽不到呼氣聲。李治端坐在金椅之上,眼皮下垂著,視線在君兮臉上一遍遍掃過,臉色鐵青,卻不見有半點要開口解釋的意思。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空氣仿若靜止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不過幾秒,靜如死泉的大殿上一聲輕咳聲響起,很輕,很淡,然而在這死寂的大殿之上,便是銀針墜地的細微響動都難被忽視,何況人聲。
輕咳聲響起,大殿之上面面相覷的朝臣們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般的看向李治身後的屏風。差點忘了,那後面還坐著一位。
「婁愛卿為人正直,一身忠肝,為官三十餘載,衛國為民,出此意外,本宮與陛下亦心痛不已。」武后平和的聲音自屏風後悠悠傳出。
「奈何事已至此,空有傷悲意,難慰忠義魂。如今婁家只剩下愛卿這一脈,無依無靠,婁愛卿在九泉之下,怕是也要憂心。因而本宮與陛下商議再三,決定讓君卿儘快嫁進國公府。且不說你們有婚約在先,宮卿的戰績也非常人可比,如今又醫好了腿疾,想來更能護你周全。君卿嫁進國公府,一來有個依靠,二來,婁愛卿九泉之下也好放心。」武后說的輕緩,不急不躁。每一個字都像一團棉花,四兩撥千斤,將君兮的話在百官心底起的疑一一解釋清楚。
一番話說下來,全避禮法不談,只道是念她君兮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甚是可憐,若不能有個著落,她爹死都難閉上眼。如此一來,賜婚之事不僅與政治絲毫不搭邊,反倒還是他在上為君的體恤她的疾苦了,君兮心中冷笑。
「謝皇后娘娘體恤。」君兮嘴角一牽,並未多言,只領了謝。
任她巧舌如簧,新婚接喪都是不爭的事實,文武百官不是傻子,武后打的什麼算盤,無須她多言。她也從沒想過靠著這一點能給武后帶去多少麻煩。然而君臣之鬩,有如螞蟻蠹堤,非一日之功,只要今天啃上一口,明天啃上一口,再堅固的堤壩,也終有決潰的一天,她不急。
君兮將視線微微轉向那扇屏風,望著屏風後的人影,目光微深。武后,我們的對決就要開始了,你,準備好了嗎?
下了早朝,在武后的百般挽留下,君兮力排眾意,毅然決然的隨未婚夫宮澧回了國公府。
「未出閣就住進夫家,這傳出去成何體統啊?」望著二人離去背影,禮部尚書的臉皺成一堆,頓足哀嘆。
「您怕是忘了,她就是從國公府出來的。」一旁跟著的史官石阡聞言不禁跟了一句,「勘屍破案,訓兵賑災,她什麼時候是禮法拘的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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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公府的路上,君兮坐在宮澧側面的位置,身子像一側依偎,倚著軟枕,輕闔著雙目,看上去頗為疲憊,似要睡去。
沈拓之殤,婁家滅門之痛,武后逼嫁的威壓,短短半個月的光景,她身上卻發生了這麼多事,而她,卻連傷心都來不及,便要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投身於這詭譎莫測的權利流中。
墳前守孝,之後又連日奔波趕路,她身累,心亦累。
宮澧看著君兮的臉,本就不過巴掌大,如今更顯瘦削,面白若素,讓人心疼。
「沈心玉的死因有眉目了嗎?」
似是感受到了宮澧的視線,闔目的君兮輕輕睜開眼,開口問道。
「魅夜曼陀羅是隨沈心玉的嫁妝被帶進府的。」宮澧輕聲回道,像是怕擾了什麼。
「據沈心玉的貼身婢女小環所說,沈心玉特別喜歡一種名為葵蘭舌的花,所以在她帶進府中的嫁妝里,帶了一盆過來。大婚當日,那盆花就擺在婚房窗口。後來沈心玉暴斃,她的東西也都一併燒了,那株花也移栽到了她的墳前去。我讓鍾離去墳前看過,那株花現在已經沒了。負責守冢的老翁說,那株花移栽墳前不足一日便枯死了。」
「枯死了?」君兮眉頭微凝。
「嗯。」宮澧嗯了一聲,「藥伯查了古籍,據古籍記載,魅夜曼陀羅其花香有毒,但花期很短,開不過一日。因其在夜時盛開,所以黎明之時便會落子,落子之後,花株便會枯萎……」
「所以,隨沈心玉的嫁妝被帶進國公府的葵蘭舌中其實被插入了花期已至的魅夜曼陀羅。大婚當夜,擺放在婚房窗口的魅夜曼陀羅在黑夜綻放,花香毒死了沈心玉。而在處理後事的過程中,因為時間耽擱,使得魅夜在國公府落了子,所以在沈心玉婚房的窗前才會生有成片的魅夜曼陀羅花株。」君兮接著宮澧的話分析道。
「魅夜曼陀羅綻花,毒香飄散,三尺之內,人畜不存,想來花盆中原本載種的葵蘭舌在大婚當晚便已萎了,那移栽到沈心玉墳前的所謂的葵蘭舌其實已經是在白日裡不曾綻放的魅夜曼陀羅了,因其已落了子,所以移栽翌日,花株萎落。」
「沒錯。」宮澧微微頷首,贊同道。
「可有查明那盆花都經過何人之手?」
「因沈心玉甚愛葵蘭舌,所以沈府特地騰出一個院子,栽滿了葵蘭舌。帶過來的那株是大婚前日小環從園子裡新挖起來的。」
「那花又是何時送到國公府的?」
「大婚前日,午時許。」宮澧答道,「小環說,因為沈心玉十分喜愛葵蘭舌,她害怕中間出了岔子,故而那盆花是她裝好後親自送到國公府的。」
「小環定然是識得葵蘭舌的,也就是說花是在國公府被做了手腳。」君兮接道。
「府里能擺上明面的人手少,每次大婚前日,宮裡都會遣人過來。」宮澧補充道。
「一天的時間,足夠做很多事了。」君兮聞言若有所思道,「看來兇手不僅對國公府的構造布局很熟悉,對沈心玉也很是了解呢。」君兮目光微深,「所以……那個小環,還活著嗎?」
「死了。」半晌,宮澧才吐出兩個字。
他的人去過沈府後,小環便被人滅了口。待他得到小環的口供,再派人去保護她時,她的屍體都已涼透了。
「國公大人無須自責了,讓小環活到現在已經是他們致命的疏漏了,她的命,留不住的。只可惜亡羊再補牢,從來都晚了。」君兮似已料到小環已經死了一般,語氣平和無波。
「人命,在有些人眼裡,從來都不值錢。」君兮冷笑一聲,話鋒一轉,「其他兩個呢,可有什麼有用的消息?」
「聽說了一點傳聞,不知是否有用。」宮澧想了想,方才開口道。
「孟瑤性子爽直,她曾撞見戶部侍郎秦安之子當街調戲民女,當街出手,在眾人之前打斷了他的一條腿,被秦安記恨在心。那件事過去不久,李治便下旨賜婚了。」宮澧緩聲道。
「孟瑤會武?」君兮聞言眉頭一挑。
「是的。」宮澧點點頭,「孟瑤是兵部尚書孟霍之女,自小便被孟霍當作兒郎養,據說她常扮作男裝出去行俠仗義。」宮澧不知道君兮的關注點為何落在孟瑤會武上,而不是秦家對孟瑤的報復之心,但依然細心解釋道。
「孟瑤的死,是什麼人最先發現的?」君兮又問。
「我。」宮澧緩緩開口,突出一個字。
「說說當時的情景。」
「我進門便看到原本應該坐在床上的人躺在床上,蓋頭掉在床邊。走近去便看到她仰面躺在床上,七竅流血。身下床單被抓的褶皺凌亂,她手邊散著個小瓶子。我檢查了窗戶,沒有打開痕跡,且窗外都有護衛把守,不可能有人進出不被發現。」
「砒霜毒發的時候都沒引起護衛的注意?」君兮瞳孔微縮,敏銳的捕捉到疑點,質疑道。
「沒有。」宮澧搖搖頭,「鍾離一直守在外面,他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哦~」君兮目光微深,若是如此,那麼孟瑤的死便可以確定是他殺,而非自盡了。
「暗道呢?找到了嗎?」心對孟瑤的死心中了數,君兮又問道。
「沒有。」宮澧聞言眉頭微緊,如實答道,「每一寸都細細敲過,並無異樣。」
「若不是足夠隱蔽,自然也瞞不了國公大人這麼久。」
意料之中的答覆,君兮微微頷首。宮澧何其聰慧,一般的小把戲怎麼可能逃過他的眼睛,能逃過他的眼的,都絕非一般。那暗道,想來藏的也是十分隱蔽的。
宮澧見君兮陷入沉思,不禁開口喚道,「小兮……」
「我有些累了,休息一會兒。」宮澧剛喚出聲,君兮眉頭一皺,一串話連珠串似的竄了出來,說完身子往軟枕上一倚,眼睛一閉,就要睡覺。
剛要出口的話生生哽死在喉,宮澧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再發出聲音,只看著君兮側顏悵然一笑。
車廂重新歸於沉寂,只縷縷安神香自香爐中飄出,繚繞糾纏,一如眼前亂麻。
君兮倚著軟枕,闔著雙目,呼吸均勻,似已淺眠。
馬車悠悠向前駛著,馬蹄叩地聲清脆而有節奏。不知過了多久,馬車漸漸停了下來,就在馬車停下瞬間,君兮唰的一下睜開眼,眉目清明,哪有半點睡意。
「到了?」君兮睜開眼,當先掀開轎簾,下了車去。
轎簾掀開,車廂里卷進一股冷氣,與車廂內暖氣對沖顯得格外冷涼,宮澧訕笑一聲,微微搖了搖頭。
有些事,做下了便做下了。有些人,錯過了,怕是也再無法挽回了。
她的心曾向他敞開,卻被他親手閉了上,如今他再想靠近,她卻早已不在原地。
宮澧從懷中取出一角方巾,上面寫著一行墨字,那句他寫過無數遍的半句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已知,只奈何,君心已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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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孟瑤的婚房。」下了馬車,君兮對已候在一旁的鐘離道。
鍾離見只君兮一人下了來,向她身後的車廂瞥了一眼,然而好半天裡頭都沒一丁點動靜傳出,再一回頭,君兮已經進了大門。
「帶她去。」這時車廂里傳出宮澧低沉的聲音,宮澧的語氣平靜的聽不出任何情緒。鍾離意識到了二人之間氣氛的不對,卻又不好插嘴多說,只好應了一聲,便轉身進了門去。
宮家老輩舊事,婁家縱火慘案,國公府三女詭亡,看似無關的事,背地裡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一件又一件謎案交織在一起,還有很多謎團尚未解開,時間緊迫,此時此刻的君兮不想去想破案以外的其他任何事。
不論幕後之人是誰,她都要把他揪出來,為父兄報仇。君兮的目光冷冽而堅定。
她早就料到武后不會給自己太多的準備時間,武后巴不得自己快些死。果然三日後便是自己與宮澧的大婚之禮。
這意味著她必須在三日之內把三女死因之謎搞清楚,否則,三日後,她便會成為從國公府抬出去的那第四具屍體。
適才,她已經從宮澧口中得知了魅夜曼陀羅的來路,如此一來,沈心玉的死因便已清楚了,就是那株來自沈府的魅夜曼陀羅。
沈心玉是最後嫁進國公府的,在她之前,林姝和孟瑤先後嫁進來。
作為第一個嫁進國公府的女人,林姝的死因最難追蹤。
因為那時候宮澧還不知道已經有人盯上了他,所以大婚當日,婚房外的戒備也自然比不得後來的孟瑤和沈心玉周全,難免會讓人鑽了空子去。
據卷宗所記,仵作勘驗屍身後,明確林姝前頸只有一道勒痕,故林姝案以自縊作結。
這樣的結論君兮自是不信的。
君兮看過林姝的資料,她是右相蘇穆的夫人的娘家人,林父是三品侍郎。林姝自幼被養在深閨,鮮少外出,更鮮與生人交往,外出也不過是和其他官員家的小姐們一起吟詩作賦,刺繡賞花而已。
因林姝不曾與男人有過接觸,所以她不存在因為被迫嫁人而毅然尋死的心。
而宮澧雖然雙腿「有疾」,但他不僅生的一表人才,更有赫赫戰功傍身,是短短一年便平步青雲的人中龍鳳。嫁進國公府,林姝應不至於走到尋死那一步才是。
即便林姝是被迫無奈才嫁進國公府的,林姝本人對嫁進國公府存在牴觸情緒。那麼林姝也應該會因為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夫君的一點點的好奇支撐她見到宮澧的面,而不是在尚未見到宮澧的面的時候便自縊而死。
說到底,她沒有「自盡」的理由。
更何況,在她之後又接連殞了孟瑤和沈心玉兩條性命。
當巧合總是湊巧出現,當意外頻頻意外的時候,巧合就不叫巧合,意外也就不是意外了。
只不過林姝的死是在守衛缺漏的情況下,時至今日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想從林姝那裡入手尋找兇手遺留的痕跡,難度太大,價值也不高。至於為何仵作在林姝脖頸處沒有發現重疊勒痕,兇手是如何作案的,也不是單憑空口便能推算出來的。
在遇害的三個人中,唯一一個死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就是孟瑤了。
孟瑤是在林姝之後嫁進國公府的,前頭出了林姝的事,宮澧自會加派人手保護孟瑤,憑隱衛的本事,那婚房可謂固若金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據卷宗記載,孟瑤是「服毒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