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立刻做出决定,犹豫了许多天。贺兰金英这一夜拎酒来看他,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怕去了大瑀会见到靳岄?
贺兰砜只顾闷头喝酒,不声不响。
大瑀这么大,怎可能去了就会见到他?贺兰金英说,靳岄和岑融回的是梁京,只要你不去梁京,你们不可能见面。
万一远桑在梁京?
你可知道梁京有多大?贺兰金英笑道,比北都还大,内外两城,以四座城门分隔。靳岄被岑融保护着,他是三皇子,你以为随便在街头就能遇到他?
贺兰金英对自己弟弟十分了解,从意识到贺兰砜与靳岄之间生出情愫,他便知道贺兰砜是一头栽进去,永无可能再出来。兄弟俩在情之一字上,都是又痴又执,贺兰金英不会嘲笑贺兰砜,他只是感到焦灼和不安。
可一切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愿。从北都回来后,贺兰砜没有再开怀笑过。贺兰金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贺兰砜不肯说,直到后来朱夜悄悄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他才透露那支箭的事情。
贺兰金英起初只以为,贺兰砜回头是为了道别,但他没想到自己耿直莽撞的弟弟会冲靳岄射箭。朱夜向他转述此事的时候他便明白,贺兰砜此生此世永远不可能从他的月亮中脱身了。
那枚箭射伤了靳岄,也将死死地、永生永世扎在贺兰砜心上。除了靳岄,无人能够拔除。
贺兰砜喝完酒,又给自己倒上。你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和他在一块儿么,怎么现在又劝我去大瑀。
连卓卓都知道你不高兴,大哥怎会看不出来?贺兰金英说,你我今生是人,下一世是鹰,再下一世是鱼。做人的快活和苦楚,也只有这一世能尝到。是我错了,我不该拦你,也不该说那些话。
沉默许久,贺兰砜终于低声开口:我怕。
你怕什么?贺兰金英问,难道你们见了面,你还要再往他胸口射一箭?
贺兰砜盯着酒碗不出声。
还是你怕他恨你?
一场闷酒喝到最后,贺兰金英把贺兰砜拖出住帐,狠狠摔在地面。头顶月亮缺了一片,贺兰砜浑浑噩噩从地上爬起,他听见大哥在耳边说话,嗡嗡的,是责备和斥骂,还有道歉与忏悔。贺兰砜一点儿不怪贺兰金英,那箭是从自己手里射出去的,靳岄是应该恨他。
我会去大瑀。贺兰砜说,我去找远桑,去找
他翻身骑上飞霄,双腿一夹,策马飞奔。怒山部落周围草原宽敞平坦,夏季牧场丰盈,水声潺潺,长风吹起他的头发,令他眼睛生出无穷无尽的疼痛。
贺兰砜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不是靳岄,你知道不可能是靳岄说的,你只是太激愤,大哥身受重伤令你慌乱,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靳岄是怎样的人,他在你面前通透干净,他不会害你。
然而另一个声音也在重复地提醒他:靳岄骗过他许多次。每一次欺骗都为了最终的目的靳岄要回大瑀。如果不是靳岄,谁会知道兄弟俩要从英龙山道的密道经过?
贺兰金英和贺兰砜已经布好了迷阵。他们留下许多确凿讯息和痕迹,足以让云洲王相信,两人逃离碧山城之后,会先经桑丹、后往萍洲,穿过江北十二城返回驰望原。
但云洲王却把虎将军安排在英龙山道上。这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安排,烨台的虎将军,看着他们长大的虎将军,云洲王特意让他阻拦正是因为云洲王笃定兄弟俩必定会从英龙山脉离开。
兄弟二人和阿苦剌都认为是靳岄泄露了讯息,唯有朱夜始终不信。
靳岄不仅知道你们从英龙山道离开,甚至知道英龙山道里那条只有高辛遗族才晓得的密道,密道的位置还是我给他画出来的。朱夜问过他们,如果是他泄露,他为何不干脆说出密道的位置?虎将军若在密道把守,甚至可以将高辛遗族一网打尽,如果他要用这个消息向云洲王换取自由,这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他们彼此之间无法说服。这成了贺兰砜心头的一根刺。
他勒停马儿,飞霄停在了山崖上。持弓搭箭,贺兰砜举着高辛箭直指半圆的月亮。
万籁寂静,唯有风声和月光击打雪山之巅的脆响。贺兰砜仰头才发现是下雨,一片薄云带着稀雨从头顶飘过。雨水清凉,打湿他的头发、眉毛和眼睛。他胸中万般情绪翻涌,张口大喊:靳岄
高辛箭破空而出,呼啸如风。细雨中群山回唱,远远近近,复诵他心上之人的名字。
***
大瑀朝堂正经历一次剧烈动荡。
杨松儿一案牵出以张令、王百林为首的梁京私贷案,又牵出行钱盛可光。盛可光、李氏和盛鸿放贷,全经张、王二人之手。其中王百林负责商铺与官府之人借贷来往,朝中许多大臣的家人或私产都与王百林有过来往。不少人甚至被王百林坑过钱银和铺子。
兜兜转转,这事情竟然与同朝的盛可亮相关这可让许多平时尊重盛可亮、与他关系尚可的将臣又气又怒。
这小案牵出大案,甚至牵连朝廷重臣,那份只有常律寺少卿与刑部少司寇铭章的证纸,同案卷一起放在了仁正帝案头。
仁正帝确实大发雷霆:大瑀朝有官家放贷,因而严控民间私贷,如今盛可亮家人竟然全部牵连在内。
梁安崇对证据和案卷提出异议,称常律寺少卿与刑部少司寇交接证纸,没有三章四审,不合程序,不应相信。他提议,先治两位少职之罪,再将案卷打回梁京府,从梁京府开始一层层走三章四审之过程,重新核审各种证据证言,以防冤枉了好人。
仁正帝正是暴怒之际,大笔一挥,先是免了卫岩与纪春明罪责,又命御史台重核案卷,并将卫岩、纪春明列入查案刑官之列,一同查办盛可亮与盛可光授受来往之证据。
一时间,朝堂内风云暗涌,原本站在盛可亮及梁太师身边的不少官员,也渐渐居家简出。岑融府门前倒是门庭喧嚷,来往宾客极多。
靳岄与岑融自从上次吵过一架后,没再见过面。偶尔的,纪春明会和卫岩来府宅这儿找他说话,谈谈案子的进展。
这一日纪春明又与卫岩同来,两人落座后,纪春明在桌上摊开了一份折子。
折子上记录的是两人抄查盛可光府宅、店铺与仓库所有物品的名录。玉器、金器、珠玉,还有各种卷册、书画,价值连城,应有尽有。靳岄草草一看,心中暗暗称叹:盛可光积攒财物十分厉害,纪春明与卫岩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整理出这样一份详尽名录,也是不容易。
这里头有什么特别之处?他问。
纪春明和卫岩互相对了个眼色,纪春明指着名录其中一项,压低声音:这个。
他神神秘秘,连一旁的陈霜也不由得好奇凑了过来。赤金缠丝九龙樽?陈霜念出那物品名称,酒杯么?这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靳岄立刻抓住了折子,眼中隐隐跃出喜悦之色:哪儿找到的?
盛可光家中卧房,就在他床铺之下的暗格里,只放着这九龙樽。卫岩说,保存十分仔细谨慎,暗格隐蔽,若不是盛可光妾室曾偷偷见过他摆弄床顶木栓,我们也不知道床铺下还有这样一个小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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