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楼中沉默片刻,岑融在桌上拿起一封信。靳岄脸色霎时大变:岑融!
太后庭卫斥他大胆,岑融笑笑,将那信缓慢拆开,抽出信笺。
卑鄙无耻!靳岄咬牙。那是他写给贺兰砜并送到兵部的家书。官兵家书全都由兵部统一呈送,他当时不知贺兰砜根本不在封狐,这信最后落到了岑融手中。
岑融喜欢看靳岄愤怒的表情。愤怒的靳岄、焦虑的靳岄,比亲近自己的靳岄更令他感到愉快和爽利。他缓缓展开那封信,一字字地,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
信很长,起笔写了家中的琐事。如小年夜纪春明与瑶二姐到家中与他同过,几个人围桌吃着拨霞供,纪春明与陈霜为兔头如何烹调争执一夜;如除夕时明夜堂帮众设局赌博,阮不奇同陈霜上阵后大杀四方,最后是沈灯出面赢走两人各五十两银子之后,赌局才算作罢;又如春风春雨楼的姑娘到明夜堂找岳莲楼,不意与沈灯说了几句话,此后日夜托人给沈灯捎果子送帕子,十分热闹。
除夕夜的清苏里长灯彻亮,卖灯的小摊贩纷纷制作了新灯,仍书天日昭昭。小孩在靳府门口堆了好几个雪狮子,狮子头顶放着小灯,打更之人路过,便添油助燃。
燕子溪干涸结冰,梁京的孩子常在冰上玩耍。许久不见贺兰砜,小孩儿们成群结队到家里敲门,问靳岄:绿眼睛的大哥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一同打冰陀螺?
内城外城,大街小巷,尽是些无用无益的小事,洋洋洒洒写了数页。
念到最后一张,岑融顿了顿,笑道:啊,新容,你看看,这都写了什么。
新容拿着信纸细看,却根本笑不出来。岑融用满是嘲弄的口吻一字字读了出来。
佛曰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子望年岁尚轻,已一一遍历。自家中剧变,吾无根无依,驰望原与君一面,乃子望毕生幸事。纵有灾殃,心中藏甘,时时回望,亦不觉苦。
君此去封狐,虽有建功立业之望,亦多难多险。只恨不能以身相伴,与君同担苦乐。风欺雪虐,万望珍重。待旧符换新,千里万里,定必重逢。
子望一生不信神佛,惟此夜落笔,心中有悟。若佛眼见我,求允一诺:吾心切切,可昭明月;生我死我,与君长随。
写信时靳岄生怕贺兰砜看不明白,于是落笔细碎简单,有如面对面与他细细倾诉。贺兰砜此时被长叉控在地上,无法抬头去看靳岄,却把这从未收过的信一字字听得清楚。他浑身剧痛,无法挣扎动弹,心口却热暖澎湃。
岑融盯着信笺上生我死我四字,良久才低笑一声,问:你们想如何生,又想如何死?
靳岄心中一凛,知岑融已经起了杀意。官家方才亲口允诺,我若答应你的条件,你便放了贺兰砜。靳岄厉声道,君为天,臣为下,官家尽管开口,子望绝不推脱。
贺兰砜立刻哑声低吼:不行!
岑融还未开口,新容在袖下握住他的手:官家,子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与他姐姐云英情同姐妹。如今云英在封狐失踪,下落不明,顺仪姑姑又流落赤燕,靳家只剩子望一个人。他若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君王量度,罚过了他便罢了。坊间人人都称子望为小将军,你若只怕会引起诸多不满。
岑融:我并不打算杀他。
新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新容再求,求官家饶了那高辛人一命吧。
岑融诧异:为何?
新容:此人与子望情真意切,不可分离。子望一生坎坷,你身为天子,他又称你一句表哥,你遂了他的愿又如何?官家
不成。岑融抽手,圣人不知就里,不必多言。
靳岄就在朵楼中跪着,贺兰砜身受重伤,在地上跪趴片刻已洇出一小滩血。岑融盯着靳岄的眼睛,发现他双目赤红,那双从来不甘不平的眼睛里,头一回对自己流露出哀求和恐惧。
他能拿捏贺兰砜的生死,他还能让靳岄害怕。岑融心中有一霎的欢快舒畅,但这种快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怔怔看靳岄,被心头复杂情绪搅得愈发躁乱愤怒。他成了天子,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就连他无法收服控制的靳岄也必须下跪叩拜。成王的喜悦原本应该被靳岄哀求的眼神烧得愈发凶猛,但岑融心头没有半分快活。他撕碎了那封信。
官家,广仁王忽然开口,我能问你要个人么?
宋怀章握着酒杯,下巴抬了抬。
靳家的小将军,靳子望。我想要他。
众人都是一愣。
传闻小将军虽然身子孱弱,却藏有雄浑心机。盛可亮一案,还有问天宗一事,都有小将军的参与。如今赤燕蠢蠢欲动,南境胶着,若有小将军这样的人帮忙,南疆战事必定有成。
岑融眉头紧蹙,低笑道:广仁王,你还需要靳岄去帮忙?
朵楼中实则是岑融的家宴,在场之人都是与他关系亲近密切之人,言谈随意。可他也没想到表舅宋怀章居然会开口要靳岄,自然立刻回绝。
宋怀章又笑道:官家再仔细想想?北境有北戎,如今为了碧山盟之事要找建良英和官家的麻烦。西北军又同金羌交战,如今议和成不成还说不定,岑煅与你不是一条心,他统领西北军,只怕你也睡得不安稳。如今南境若是再啊呀,我也发愁,实在是难,太难了。
岑融脸色变化,久久不语。
靳岄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广仁王既然要了靳岄,靳岄定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您分忧。也请官家允诺,放了贺兰砜。
岑融没有吭声,但靳岄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岑融是不可能为了挽留靳岄而与广仁王对抗的,他不敢,也不愿,更没有对抗之必要。
朵楼中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贺兰砜粗重急促的喘息。待城外烟火散尽,官灯纷纷熄灭,岑融起身离开,未再看靳岄一眼。
靳岄立刻转身扑向贺兰砜。只是才碰到贺兰砜的手,两人还未抓紧,贺兰砜便被禁卫拎了起来。
别去别贺兰砜用细弱的气声说。靳岄哽咽喊他:贺兰砜!
他被禁卫控住,眼看贺兰砜被拖出朵楼。太后随之离去,朵楼中只有皇后和广仁王。靳岄跪行到皇后面前:新容姐姐,请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新容扶他起身,在他耳边道:你放心,他不会死的。说罢匆匆离去。
宋怀章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走入宫内长廊,靳岄还不停回头去望。
他不会死,活着才有用处。宋怀章说,那些伤虽然重,但练武之人不至于就这样没了,放心吧。
靳岄怎么可能放心。你带走我,便要保证他们放了贺兰砜。
宋怀章扭头看他,细细打量一番后笑道:生我死我,与君长随。你和你母亲的性情还真是一模一样。
靳岄一震:你认得我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