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打個哈欠:「今兒一早,先是女人走了,然後是你兒子帶了你孫子走了,想來,是他們商量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楊祖母聽了這話就愣了,張開嘴剛要哭,掌柜的已經過來:「這房錢是一日一結,你家今晚還住不住,不住的話?就趕緊走。」住,當然要住,現在兒孫媳婦都走了,自己不住在這裡,逼綠丫過來接人,怎麼能過日子?楊祖母連連點頭就跑進屋裡去拿銀子,剛把包銀子的紙包拿出來就大哭起來,昨晚臨睡前還數的好好的銀子,此時竟只有幾塊極碎的銀子,全湊起來,連一錢都沒有。
楊祖母怒從心頭起,剛要哭幾聲就衝出房門外抖著紙包對掌柜道:「你這客棧出了賊,我的銀子,足足十三兩,現在一錢都沒有,你賠。」客棧掌柜性氣可沒有那麼好,定睛一看問了夥計就道:「你少在這說巧話,還我這客棧里有賊,明明是你一家子商量好了,兒孫先走,你再在這裡跑出來說銀子不見了,誣賴我這客棧里有賊。我這客棧開了總有三十年,從我爹那輩就開起,從沒少過客人的東西,今兒就是你家要誣賴我。」
說著掌柜的就喝夥計:「趕緊去報官,就說我這裡遇到騙子了。」夥計答應著出去。楊祖母還要再嚷,掌柜的已經上前要把她扯了關去柴房:「你這騙子,還想騙我家的銀子,等差爺來了,你和他們去說。」
楊祖母沒料一瞬之間自己被說成騙子,登時嘴一歪就大哭起來:「你這挨千刀的,有人偷了我的銀子,你不去幫我尋,還在這罵我是騙子。我這麼老,哪裡騙了?」
「做騙子的,男女老幼都有,前些年還抓了個團伙,裡面最老的,都八十了,你比八十總要小那麼幾歲。」掌柜的把楊祖母丟進柴房,鎖好門就冷冷地說。
楊祖母沒想到這在鄉間百試百靈的招數,在這城內竟不起作用,哭了兩聲就撲到窗口大罵,可是哪裡有人理她。倒落得自己口乾舌燥。
此時楊二嬸已經見到了楊婆子,瞧著楊婆子今時不同往日的打扮,楊二嬸那是掩飾不住的羨慕,和楊婆子說了幾句閒話,楊二嬸就想開口求楊婆子收留自己,可又想到她也是住在女兒家,比不得,又在那徘徊。
楊婆子已經讓廚房去備午飯:「二嬸,你我總算妯娌一場,在這吃了午飯就走吧,至於以後,你也只有回去好好過日子。」楊二嬸聽了這話眼睛裡就一包淚,接著就跪到楊婆子跟前:「嫂嫂你救救我,那個家,我實在是不能回去了。孩子雖是我生的,卻被他祖母教的不像是個人,成日對我這個娘也是張嘴就罵,舉手就打。等以後長大,娶個媳婦回來,媳婦和善些我還能過日子,不和善些,只怕就是他們的下飯菜。嫂嫂,我也只想過幾日像人一樣的日子。」
楊婆子見楊二嬸跪下就嚇到了,急忙彎腰去扶,但楊二嬸怎麼肯起來,只是在那哀哀地哭。楊婆子索性也跟著一塊跪下:「二嬸,你的心事我明白,可是我們命不好,遇到了就受著。」楊二嬸抬頭瞧著楊婆子,扶著她的膝蓋就哭起來:「嫂嫂,這麼些年,我們也沒說過什麼心裡話,我真是怕了,真的怕了。」
這一句讓楊婆子也忍不住擦淚,雖說這世間女兒家比起兒子來,命是更賤些,可那總是肚子裡掉下來的肉,就這樣被溺死一個又一個,做娘的心,就算是塊石頭,也會碎成千百塊。更何況這顆心,還不是石頭,而是肉做的?
楊婆子思量一會兒,把楊二嬸的手拉住:「這事,你是曉得的,是我女兒做主,我還是得去問問她。」楊二嬸聽楊婆子有些鬆口,急忙點頭。
楊婆子順勢把她扶起來,自己也起身,也就走出門外去尋綠丫說話。
綠丫正聽辛婆子說楊祖母被客棧主人說是騙子,這會兒都到衙門裡的話,就瞧見自己娘進來,忙讓辛婆子停下,起身走到自己娘面前:「娘,有什麼事?」
楊婆子這顆心也是十分忐忑,這些銀子,都是姑爺賺的,養了自己不說,還要再養一個嬸娘,那叫什麼話?辛婆子知機,退出門外,楊婆子的臉這才紅了又白:「綠丫,方才你二嬸找我,說是不想回那個家了,還說她這四十年,苦也受夠了,偏偏老天又不收她回去。還說你那弟弟,十分不成人,對你二嬸也是張嘴既罵,抬手就打。」
楊祖母自然教不好孩子,綠丫聽自己娘說這話就明白了,拍拍楊婆子的手就道:「娘,您也曉得,哪裡安置不了這麼一個閒人,只是二嬸畢竟是有丈夫的,現在安置了,以後二叔跑來,然後再……,那麼一家子虎狼似的,真是恨不得別人的銀子全給了他們,他們還要嫌你沒有把命給他們呢。」
綠丫說的這話,楊婆子也想到了,聽了這話就不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就想著,你二嬸也是個苦命人。你不曉得,她生了七胎,才活了這麼一個,你現在大了,我也不瞞著你,你那些堂妹,生下來還是活的,可全被你祖母給……」
給生生地溺死,就因為她們是女兒,綠丫覺得眼睛又有些酸澀,拍拍母親的手安慰:「娘,我曉得,你心善,瞧不得人吃苦。我還記得,那時有乞丐來,你還要分半碗自己的飯給他。更何況二嬸又是您認識的,這樣吧,二嬸先在這裡住著,等過兩日,我想個穩妥法子,把她給安置了。只是不能安置在這京城,必要遠遠地去。」
楊婆子連忙點頭:「綠丫,我曉得你人好。我這就回去給你二嬸說去。能吃一口安閒茶飯,她還巴不得呢。」綠丫送楊婆子出去,辛婆子這才又轉進來:「奶奶,那位要怎麼處置?」
綠丫曉得辛婆子說的是楊祖母,微一思索了就道:「你往衙門裡使點錢,讓她在衙門裡過一夜,受些驚嚇,就送回去。經了這麼一回,就算是有座金山,她也不敢再動腦筋了。」辛婆子應是,這就出門去料理。
楊祖母進了衙門,堂上官也不管她叫不叫屈,就要先打二十板子,嚇的楊婆子屁滾尿流,哭爹叫娘都不起作用,還是個師爺在旁說,看她年老,也就免打,等枷一日再說。
楊祖母聽的免打,心裡剛鬆了一口氣,就見人抬過來十三斤重的枷,要給她戴上,瞧見這麼重的枷,楊祖母又對著堂上連連磕頭。見她受的驚嚇夠了,堂上官這才道讓她暫且收監,等明日再說。
楊祖母被關進牢里,一個老太婆,也沒監子過來羅涅,等飯時,送來幾樣粗劣不堪的飯,連菜都沒有。楊祖母也只有荒年才吃過這樣的飯,閉著眼睛咽下去,那牢里老鼠亂竄,一個個老鼠還不怕人。楊祖母畢竟年老,又沒經過官,嚇的一夜都沒合眼。
等到早起,就被提出,堂上官說查清楚了,本是客棧弄錯,可楊祖母也不合和人爭吵,念其年老,免打免罰,著衙役送回鄉去。
聽到客棧弄錯,楊祖母還想叫屈,可早被衙役兩邊膀子拉起出了衙門,要把她帶走回鄉。楊祖母著實心疼自己的銀子,在那哀哀地哭,衙役們誰理她,雖沒往她腿上打棍子,可也催著她快走。
等快出城,楊婆子還在盤算,就見前面站了一群人,楊祖母定睛一瞧,見是綠丫,那股氣又上來了,不管衙役就要衝上去打綠丫:「你這個不孝的忤逆種,早曉得你是這樣的人,你生下來時,我就該把你往尿桶里一扔,而不是讓你活到現在。」
綠丫不閃不避,只冷冷地道:「您姓楊,我姓屈,不是一家子。」楊祖母的嘴一張就罵:「你少在這裝,前日你在這家門口說的什麼,你忘了嗎?」
「有見證嗎?您給我尋個證人出來。」證人?證人,楊祖母在那瞪目結舌,不曉得該說什麼,猛地想起一個人:「你敢不敢把你娘叫出來和我對質?」
「你配嗎?」綠丫淡淡反問,接著就對楊祖母道:「我來,不過告訴你,就算你把那日在門前的人全找出來,也沒人會承認,我曾說過那麼些話。並不是我勢大而是公道自在人心。你當初做出那些事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的一切?這是報應,是你自己做的,你就收著吧。」
綠丫說完就讓開,楊祖母的嘴又咧大一些:「綠丫,我不管怎麼說,也生了你爹。」提到自己的爹,綠丫的身子微微一顫就轉頭道:「我爹屍骨無存,就算欠了你一條命,也早還了。」
說完綠丫就離開,不管楊祖母在那哭鬧,衙役早已上前把楊祖母拉起,讓她趕緊離開。楊祖母一步一哭,哭到家裡,又和兒孫們吵了半日。衙役們得了綠丫的錢,倒沒再要草鞋錢,卻也尋了里正來,讓里正把這家子人好好看起來,別讓他們隨便出村去惹麻煩。
里正連連應是,楊祖母籌劃了好幾日,最後只得了十多兩銀子,還跑了個兒媳,少了個出氣筒。回家沒有幾日,楊二嬸的娘家兄弟聽說自己姐姐去了一趟京城就不見了,帶了人來楊家吵鬧,把楊家打的一片精光,又把那十三兩銀子搶走,說這樣也算抵了自己姐姐一條命了。
楊祖母見了這樣,氣的躺在床上,成日罵個不停,可沒有人肯聽她的,也沒人來服侍她。楊祖母躺了兩日,也只得起來做飯洗衣。楊二叔去了一趟京城,也跟著怪自己娘不迭,說自己娘當初若不是做的這麼絕,到現在也能沾到些好處,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連門都進不去。
楊祖母又不是這樣和善人,見兒子念叨就和他對打,打了幾回都輸了,也只得乖乖地給兒孫做飯洗衣服侍他們。
「二嬸,那地方雖說離京只有三十里,可離楊家莊還是有些遠,您好生住在莊裡,不會少你的茶飯。至於您娘家,您若實在想著,偷著來往也成,只是千萬不能泄露出去,不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