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惜之意即使虞欽不說,林邈也清楚,心裡當即瀰漫上一陣痛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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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朝堂上因為吳閣老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之際,乙酉科的會試也終於放榜了。
順天貢院門前人頭攢動,不多時關於薛庭儴中了會元的消息,就傳回了井兒胡同。
消息傳來時,薛庭儴正抱著弘兒看花。
聽到那聲捷報,明明身邊的人都是笑容滿臉,他卻沒有幾分喜色。
招兒打發了報喜人,轉頭回了房,就見薛庭儴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怎麼了這是?」
「沒什麼,就是覺得好像不如想像中的那般歡喜。」
招兒嘆了一口,這會元來的實在是有些艱難。其間種種艱難自是不必說,而從今往後這一屋子人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親密。
不過兩人並未感傷太久,緊接著而來的兩個喜報,讓井兒胡同里又陷入一片喜悅的氣氛。
這次不光薛庭儴中了,毛八斗和李大田也中了。雖是二百多名,僥倖掛了個尾巴,可大小也算是個貢士。
一眾人聚在一起慶賀了下,林邈不在,陳堅也不在。
這些日子陳堅一直在翰林院修《明史》,是薛庭儴專門讓人給他遞了話,讓他不要回來的。
這天晚上薛庭儴喝了酒,不光他喝了,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喝得大醉淋漓。三人聚在一處喝到三更才罷,第二日太陽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接下來的日子裡,新進貢士們又陷入一片忙碌的喜悅中。
這次會試不同之前,以前會試有主副兩位總裁官,十八房同考官,加起來不過二十人。這些人中主副兩位總裁官,是座師,十八房考官是房師。而這次是九卿監考,三十多位閱卷官,認真來講這些人都能攀上座師和房師的關係。
那些閱卷官也就罷了,九卿作為主考,這可是現成的人脈關係。歷來有會試後拜謁座師的規矩,天經地義理所應當,此時不去更待何時,也因此最近幾位閣老和大員府上頗為熱鬧。
到這個時候,這些跺一跺腳朝廷就要抖三抖的大員們,一改之前矜持威嚴的模樣,哪怕是忙裡偷閒都會在家中靜坐等候的。
為何歷來主副考會讓人搶的打破頭?因為這些都是人脈,是資源。
一科三百進士,過了會試這一關,只要榜上有名,會試頂多會影響排名,並不影響其身份根本。這些人以後或是入了翰林院,或是入六部任主事,或是外放為知縣,遍布朝野內外,很多時候某一系的勢就是這麼一點點積攢起來的。
而朝堂上最親密的便是師生關係,哪怕是當今九五之尊也不能辯駁,不然就是違背了倫理,就是讓人陷入了不忠不義的境地,這是大不韙,誰也不敢觸犯。
連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出去與友人一同拜謁座師,唯獨薛庭儴閉門不出。
其實毛八斗兩人也不願意去的,他們素來以薛庭儴為馬首是瞻,還是薛庭儴勸了他們。其實道理很明白,隨著幾人紛紛入朝為官,勢必有一日會分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不該是為他人所左右。
而薛庭儴之所以不去,也是出自一種識趣,經過之前擊登聞鼓連帶出舞弊大案,現如今朝堂上大抵沒有幾個官員會待見他,何必自討沒趣呢。
連薛庭儴都沒有想到,有一日自己會到了孤臣的境地。他的座師乃至他的靠山只能是嘉成帝,這是一條一個人的路,那日薛庭儴獨自一人一步一步走過棋盤大街,來到午門前就有了這種覺悟。
毛八斗和李大田連著出去了好幾日,這日回來後毛八斗與薛庭儴說道:「這幾日他們都忙著遞卷頭,那武呈明讓我和大田也趕緊寫了四處遞一遞,也好謀個好前程。」
這是討教來了,反正在毛八鬥眼里,經歷這次登聞鼓的事後,本來親近無比的師弟突然一下子拔高許多。
其心智、眼界、謀略都不是他和李大田可比的,現如今薛庭儴在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眼裡蒙了層紗,總覺得他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事實上薛庭儴也確實知曉,這所謂的『遞卷頭』便是私下裡的一種約定俗成。殿試的規矩是糊名但不易書的,也就是說是時讀卷官會直接看到考生們的筆跡。這時遞卷頭的效用就顯現出來了,你提前遞個卷頭給哪位大員看一看,他若是欣賞你,想提拔你,是時看到你的筆跡,自然不言而喻。
殿試雖是當今主考,可當今怎麼可能去審閱三百多份卷子,自然是有讀卷官的,且讀卷官也能很大程度上影響殿試中排名的情況。
「那你和八斗的意思,是遞還是不遞?」薛庭儴問。
「自然是遞的。大家都遞,我們不遞,太另類太扎眼了。」頓了下,毛八斗乾笑著道:「庭儴我不是說你,你的情況有些特殊,就算要遞卷頭,也該是遞給陛下才是。」
最後一句話顯出毛八斗的秉性不改,這種時候還不忘打趣,薛庭儴失笑地搖了搖頭,笑罵道:「行了,就別拿我打趣了。那你的意思是?」
毛八斗撓了撓腦袋,道:「我和大田的意思是,我倆這次能考上,還不知道是怎麼考上的,又掛了個末尾,可既然老天給了機會,自然要試上一試。自打入了京以來,所知所見超出我們想像太多,以前以為只要堂堂正正,誰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現如今才知道不是這樣的。
「總不能永遠被動挨打不能還手,等你入了朝後,處境肯定不會太好。我和八斗想的就是至少我們倆總是要奮鬥一把的,這樣一來以後也能幫到你。當然這是暫且的想法,最後會怎樣誰也不知,可總要努把力的。」
聽到這話,薛庭儴的臉崩得很緊,良久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毛八斗的肩膀,便去了一旁拿紙筆。
就這炕桌,薛庭儴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他首先劃掉一個吳字,道:「這個是不用想的,此人心胸狹隘,最喜遷怒,你們二人與我的關係瞞不住,即使之前我做了種種準備,你們落在他手裡還是不落好。」
跟著他又劃掉一個沈字:「此人牆頭草,風吹兩邊倒,且根基不穩,這次我惡了他,他恐怕對我等都是避之不及,所以也不用考慮。」
語畢,他又連劃掉馮和費兩個字,這兩人認真來說算是吳系,自然也是不用考慮地。最後只剩了徐、馬、譚、楊四個字。
薛庭儴想了想,劃掉徐字,吳閣老素來認為徐首輔是平生大敵,恨不得能除之後快。哪日徐首輔若是倒了,他下面的人都討不了好,且在那夢裡徐首輔最後是倒了的。
「這個心明眼亮,卻最喜和稀泥,以他的性格,恐怕不會收了你二人,且他大概在內閣中也待不了幾年了。」薛庭儴點了點譚字。
也就只剩下馬和楊了。
看著這兩個字,薛庭儴蹙緊了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讓毛八斗兩人自己選。
「若論心思少不招惹是非是他,這個卻是最喜歡栽培門生的。」最重要的是這兩人都是在那夢裡,得了善終之人。
毛八斗目光閃爍不已,只憑這簡單的幾句之言,薛庭儴就讓他們了解朝中大部分局勢。
「庭儴,那北麓呢?」毛八斗忍不住問道。
北麓?
北麓也是薛庭儴記憶中唯一的變數,不過在那夢裡北麓卻是自打傅友德黯然歸去之後,就漸漸沉寂了下來。可這一世卻是生了意外,上一世在他記憶中是沒有林邈的,林邈也沒有作為探花被選入翰林院,後又以中書舍人的身份入住文淵閣。
「算了,還是不提北麓,看似師伯師兄挺是熱鬧,逢上有事的時候,一下子都沒影兒了。」說到底,毛八斗心裡也是有些意見的,包括對林邈。
「八斗,朝中之事沒有這麼簡單的,先生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太過計較。」薛庭儴苦笑道。
「先生也就罷,可他會如此,難道北麓那邊沒有關係?行了行了,咱們不說他們,我去和大田商量商量,反正我倆小魚小蝦,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旁人也不一定能看不中我們。」
毛八斗很快就離開了,留下薛庭儴不知想到什麼,又暗嘆了口氣。
紛紛擾擾中,乙酉科殿試很快就來了,就在這滿朝風雨還未停歇之時。